“然。”
“而如今,陛下的这把匕首,却已将刀刃对准了陛下的血脉手足。”
帝王的目光陡然转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在这一刻带上了山雨欲来的威慑:“盖聂,你可知你这说什么?”
盖聂平静迎视:“陛下心中早已有所揣测。”
倾倒的酒尊无人去扶,酒液顺着案几的弧度滴落于地,也无人理会。
帝王的脸孔陷入昏暗的阴影里,变得阴晴不定。居高位者往往多疑,对于揣度他们心思的人必定流露杀意。此刻帝王的杀意却并非冲着盖聂而且,他似乎为什么事情而焦虑,与先前气吞山河定乾坤的神色大不相同。
盖聂心中一动,他忆起了天象,荧惑守心,与心宿遇。师傅说过,天象有异,国运有厄,或为人王地主身故先兆。如今帝星已经暗淡无光,凶兆以现端倪。
为天下大局计,他不得不做最后的努力:“陛下,或许是时候,将戍边的公子召回咸阳了。”
帝王面色极沉,沉似乌金,这并非一种正常的状态。但他还在努力压抑克制着,压根要得很紧,这让他吐出的字显得重若千金:“世人都以为寡人流放扶苏是因为厌弃了他,你也如同世人一般愚昧吗?”
盖聂平静与他回视:“昔日商君变法时,还是太子的秦惠文王杀了白氏族人,按秦法因偿命。后来太傅代罚,太子被流放乡野受罚。陛下所行,不过是见公子长于深宫,纵使仁义却容易被人左右,希望他能效仿昔日先祖,谋定乾坤。”
帝王闻言,面色似喜似悲:“总算有人知晓寡人心思,总算有人知晓寡人为难!”
帝王喃喃自语,竟然露出了一线不同寻常的癫狂神态,衬着乌金般的面色已是命不长久之兆。
盖聂不忍打断,静坐默默陪伴。
嬴政叹过又悲:“你懂,可惜寡人公子却不懂!”
扶苏的境遇比之昔日秦惠文王被贬斥的遭遇已是天上地下,可惜他仍是不懂。仁厚到了头就是蠢!大秦的千古基业他如何敢放在这样一个敦厚有余而但当不足的儿子身上!他要的是一个如同历代秦王一般如狼似虎的儿子,而非一个被儒家腐坏了的蠢才。
盖聂静静地注视着他:“或许,陛下的目光超越了这个时代,但是陛下的野心也正在耗尽这个帝国最后的国力。陛下可曾看见,咸阳之外帝国的秩序已经开始崩溃。穷尽举国之力战争的后果是当战士在沙场拼杀时,他们的家已经无人养活。”
覆灭的命运,不可逆转。
华美巨大的宫室似乎不再是几代秦王驱策驰骋之后供他们休憩养伤的家园。从一个特定的时候开始,这里成了寂静的王族坟地。
城楼下,已经有了奔驰的脚步,不是几个人,而是近百人,个个身负武功。
盖聂没有动,他只是一字一字慢慢说:“盛极而衰,爬到山顶的人,再迈出任何一步,也必然是向下;当外部的敌人被全部消灭之后,人们的矛头,往往就会对准自己曾经的故人。”
嬴政看着他,目光已经不在如故。
“陛下,臣要追寻的答案,已经不在此刻的咸阳宫。”
作者有话要说:地理笑知识,来自度娘:
《三辅黄图》:“望夷宫,在泾阳县界,长平观东,北临北夷,以为宫名”,结合文献记载,1989年3月,咸阳市文物普查队队望夷宫遗址进行了一次详细考察和论证。这次考察确认:望夷宫遗址位于泾阳县蒋刘乡五福村和二杨庄北部,北达泾河岸边,从裸露的砾层判断,该遗址范围东西600余米,南北500余米,总面积为30余万平方米,在遗址中心区域,建筑遗物堆积层厚达一米以上,有典型的秦代板瓦,筒瓦,葵纹瓦及各式卷云纹瓦当、铺地砖、空心砖等。
不好写,但是也基本理顺。
大叔离开的原因很复杂,找到天明只是一个诱因,虽然他很奶爹,但是他的梦想彼时的确已经不在咸阳宫。至于大叔回来的原因我慢慢写剧情大家就知道了,下下周大叔要出现了,然而看打架大概还有一个月,远目……
第六十五章 大风有隧
北夷宫为了望远修筑很高,高台上刮起大风,这是朔北的风。
大风吹得盖聂的头发凌乱飞起,吹动两人的袍袖烈烈作响。
帝王的声音矜持低沉,声线华丽厚重,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很慢:“这就是你背叛寡人背叛帝国的原因?你认为大秦国运不过朝露夕花?”
盖聂低头沉默。
帝王征伐天下至今,所站的高度已经无人能及。恰是如此,他的目光只会看向天际,不再低头。
台阶下的脚步声已经开始往上攀爬,有一个年轻的声音正在大声叫道:“父皇!父皇!儿臣前来救驾——”
那是十八世子胡亥的声音。
楼道间隔铺就空心砖,脚步之声在夜色中震荡回响,层层传出叠加增大,仿佛千军万马前来救驾。胆小之人必然露怯。
盖聂持剑站起身:“陛下,臣要说的已经说完。”
嬴政眼中有了怒意。
或者是因为失望,或者是因为对话之人的大逆之言,帝王手执天问,剑尖往上指向盖聂下颌:“你夜闯咸阳宫,为的就是口出大逆之言乱寡人之心?为扶苏求情?”
盖聂沉默以对,低头看向那把焦黑的木剑。
嬴政一剑劈断粗重的木头条几,怒道:“出剑!”
话音一落,罡风夹杂着凌厉的剑气已经朝这个盖聂铺面而来。
盖聂抬起木剑,举重若轻得一挡一抹,就阻隔了天问到来的浩渺之气。天问并非寻常兵刃,虽无巨阙刚硬,但据说炼制时锻造万物、柔和泰山之石,重新铸炼九次才得,锋利无可匹敌,剑吟可驱神魔。
盖聂的手腕轻轻反转,手中木剑如同有了剑魄的意志,剑气凝聚似有实质,以木剑为体竟然挡住了天问的剑气。
六剑奴已经离得很近了。
盖聂不欲恋战,他并非为了杀人而来。剑圣手腕反转之下,使那手中木剑仿佛黏住了天问的剑意。挑抹横隔,天问剧烈震荡,几乎要脱离了帝王的掌心。
嬴政的眼狭长而威严,此刻他双目暴睁,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握紧手中剑。
对抗之下,盖聂的目光太过平静,然而他目中似有光,在激烈的剑风中透着一旦淡淡的琥珀色光华。
嬴政本身也是造诣极高的剑术家,在这一瞬间他忽然领悟到,这是盖聂内力驱动剑意的流露。
此刻无论他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哪怕一草一木,已与渊虹无异。盖聂,已经比这秦宫时更加强大,他或许已经接近了人剑合一的境界,是正真的剑圣。
登峰造极。
不知是要说服盖聂,还是说服自己,嬴政直视对方:“五百年,穷尽了六代先王的心血才有今日大秦。为了这个帝国,寡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阻挡帝国的人,朕已经没有耐心!”
他的时间,的确越来越少。
所以不敢睡、不能休。
如果他的子嗣连懂得他的宏伟志向都不能够,又有谁会接续他的意志,让大秦按照他的意志千秋万代下去?
盖聂回视帝王:“陛下既然知晓阴阳家的话并不可信,为何还会相信苍龙七秀?”
嬴政的目光在陡然针缩之后转而变得暴躁,他一个回剑劈下。四散的剑气让真刚一时无法靠近,也割开了帝王发鬓边的头冠束带。头发散下来,显得更加暴戾。
盖聂借着木剑格挡的动作借着力道飘出两丈的距离,堪堪立在宫城的墙头之上。
这是赵高已经带领着闫乐冲上来团团护卫着皇帝,左右高呼捉拿刺客。六剑奴在须臾之间已经列阵围剿盖聂!
十八世子抱着皇帝小腿,将皇帝拖离战圈,大声叫着护驾。
盖聂最后看了一眼帝王:“陛下,荧惑守心,与东郡百姓无关。臣言尽于此,望自珍重。”然后转身如同展翼的白鸟一般跃下十数丈的宫墙。
风刮得更猛了。
……
还在城楼下正在攀爬的廷尉看见一个白衣人从天而降。在巨大的朔风中,这人散发宽袖,像一只巨大的鹏鸟一样慢慢坠地——不正是帝国通缉的首要重犯盖聂是谁?
乌压压的暗哨与侍卫连忙掉转刀剑迎击剑圣。
嬴政被胡亥抱住腿脚也无法动弹,狭长的眉眼微微眯着,神情中黑暗里让人看不真切。他没有动,但是抱着他腿脚的胡亥却只帝王身体绷得极紧,似在刻意压制某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