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良将之才,最终却因为王翦的离间计被自己辅佐的君王冤杀。李牧死后,不过三个月,赵国为秦所灭。历代赵王珍视的和氏璧从此归秦,最终成了帝王案上的那方玉玺。
嬴政直视盖聂:“你因李牧之死,而记恨寡人?盖聂,你并不是如此短视之人。”
盖聂是赵人,若真因秦国构陷李牧而心生嫌隙并不奇怪。但是嬴政却以为盖聂所思并不会如贩夫走卒这般简单。
盖聂缓缓摇首:“周室东迁非秦之错,礼崩乐坏非秦之错。诸侯僭越、列国纷争,亦非秦祸。”
嬴政咄咄逼人:“既非秦过,又何人之错?”
盖聂北望,却不去说谁之错。
赵国名将的陨落似乎无可避免,因为他阻挡了天道必然的轨迹。
鬼谷之术研习的本就是人心、国命、天下大势。
鬼谷历代师训:纵横捭阖,冷心为上。只有彻底身在局外,才不会为一物一国而悲喜。无论是张孟谈游说韩魏灭智伯导致三晋大乱、犀首游说燕秦而得利,还是苏秦张仪合纵连横,都是以天下为棋盘,左右格局。
不够冷心的人,做不了鬼谷弟子。
盖聂想,他与卫庄本就与历代纵横家不同。论锋利论决断,他不如卫庄,总是太被动,连事秦都是被动被押到咸阳宫帝王面前。
此生最坚定的事情,恐怕就是为了故人嘱托寻找天明一路逃亡。
如今想来,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师傅他老人家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大叔陪着祖龙一起喝了一回老陈醋,回忆往事。回忆用的梗参考了《大秦帝国》的桥段,大爱。大秦与纵横,的确有说不完的故事,没有纵横家和法家,就不会有后来的秦国。三东六国没能完成这个历史使命,是有原因的。
盖聂是纵横家,他的前辈曾经与历代国君论策,这是纵横家该做的事情,这是一个男人在那样一个时代最想要做的事情。
考据了一下:
秦国时期的宫殿:秦川宫,西垂宫,平阳封宫,大郑宫,阳宫,雍宫,霸宫,蕲年宫,橐泉宫,频阳宫,栎阳宫,芷阳宫,倍阳宫,长安宫,羽阳宫,高泉宫,棫阳宫,六英宫,长杨宫,步高宫,步寿宫,回中宫,华阳宫,成山宫,章台宫。
秦始皇以后修建的宫殿:咸阳宫,信宫,甘泉宫,阿房宫,梁山宫,曲台宫,宣春宫,望夷宫,林光宫,雍门宫,高平宫。
阿房宫是秦时期最大的宫殿。
嗯,喜欢先秦的名字。
第六十四章 大国之声
卫庄曾经说过,自古成王败寇的论定都是掌握在最后胜利者的手中。
他说得直白而讽刺,却犀利准确。
眼下,秦王在前,盖聂收束心神,言道:“列国并起,天下大争,诸国各自称雄,然终究不过是一代而终。自古王霸之业:一是罚罪,如周代商;二是攘外安内,如齐桓晋文。陛下却是走了一条自古以来从未曾有人走过的路。”
大争之世,必灭他人之国,这是一条注定腥风血雨的路。
一统天下,终熄战乱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能看到这一步的人已是前无古人。
夏禹开始,古今三年前,唯有眼前一人做到了。
嬴政闻言长久沉默,但他眉梢确实微微扬起。
知己难求,这是难得高兴的时刻。
望向北方起伏的山峦,那里正在修筑烽火台,连城长城。帝王叹道:“数百年,山东六国为式微,互相攻伐,为了眼前的利益能够引狼入室。他们早已忘记了谁才是我中原真正的敌人。”
北有蛮夷,西有强秦,偏偏腹地还有本是同根的诸侯构陷。如同赵国北距胡虏之时,燕国时常趁虚偷袭,以致仇隙日深,以为世仇。
究其根源,终归是国君短视,各自为政。
疆土不分边界,人心偏要画地为牢。
盖聂是赵人,可他更明白,秦国才是结束天下连绵刀兵的希望。
“陛下做的事,是让华夏从此张口同声,指挥若举臂,倾尽一国之力以成其事。至此,天下无诸侯,唯有一国耳。”
止戈休兵,一统中原,从此不再手足相残。
这曾经是他追求的那个梦想。
帝王听到此处,抚掌轻声说了一个“好”,饮尽一爵酒。
酒尽,帝王掷杯于案上,方才畅快之色消散,竖目问道:“既然你知朕之远见,亦能思寡人所思,何以叛秦?”
这是帝王今夜第二次诘问同一个问题,可见执念。只是这一次,帝王语气并无愤怒,跟多是惋惜。
盖聂平静看向帝王:“为了一个故人的嘱托。”
帝王神色失望:“为了那个刺客之子?盖聂,因飞絮而弃巍峨,你太令寡人失望了。这就是你身为鬼谷弟子的抉择?”
盖聂缓缓道:“陛下,臣刚到秦时,见陛下夜夜用功到月上西天,四更不眠。上至丞相廷尉夏至客卿漏夜求见,从不曾怠慢。昔日见尉缭子,也是以大宾相迎,而非君臣召见。”
尉缭子是魏国人,秦王却待之以上宾。
昔日尉缭子就言道,秦王敬士而通权达变世间罕有,天下不一于秦,岂有天理。
比之秦王对入秦的山东士子以国士待之,山东六国国君的作为着实令人不齿。
韩国令郑国入秦修凿水渠以疲秦,做出约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否则就要让郑国老死韩国终身不可为天下治水。然郑国身为水家弟子不肯做出伤害天下百姓的事,挺身终成渠。韩国却因郑国修渠被其余五国责备而欲灭郑国全族。那个时候,是秦王令王翦出雷霆之兵,直逼韩国南阳,逼迫韩国交出郑国族人,专人送去秦军幕府,救了修渠的千古功臣。
嬴政重尉缭,一见如故,欲拜国尉。魏王却以尉氏族人性命相胁,令间人武士入秦毒杀尉缭,尉缭中毒险些殒命秦地。秦王为知己怒火中烧,以国书威胁魏王:若尉缭部族一人遭害,魏国入秦士子一人不安,就是秦军灭魏之时,魏王族人人人碎尸万段。最后魏王不得不割让五城谢罪,从此魏王一病不起。
这些年秦王护持功臣,早已视七国如一国,这正是盖聂一直追寻的千古邦国第一大道。
嬴政难得怅然,他称帝后,随着他威仪日盛,周围的人早已敛去锋芒,变得毕恭毕敬,入耳皆是歌功颂德万寿无疆之声。即便是李斯,如今也很少与他提及往昔君臣扶持的时刻。
自亲政起,帝王几乎从未在前半夜歇息过。世人只知他因美人误时杀之残暴,却不知他对自己苛求更甚。
帝王看向盖聂:“秦一天下在于一治,并非效仿夏商周。朕志不在做王道天子,而在根除裂土战乱之源,唯有如此天下一法一治。是以灭六国大计,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国都。盖聂,你该懂朕!”
盖聂目光依旧平静:“然。”
帝王却道:“既如此,燕太子使刺客刺杀寡人,难到不该诛杀?”
这个问题盖聂不会回答,帝王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他沉默地看着嬴政,帝王比他记忆中改变了很多,颧骨高起,唇色紫酱,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面色赤红,目中血色更迭。
他说:“臣离开,是因为那时,秦国已经不需要纵横。”
嬴政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他自然可以以李斯蒙恬举例帝国护持功臣并非虚言,但是对上盖聂平静澄澈的眼神,对于聪明人,这样说没有意义。大秦因纵横而王天下,就比任何人都更知道纵横之术的危险。
如同兵器,李斯第一个上奏,收天下兵器,去私兵,除盗贼。
帝国只会有一个声音,他的意志,就是整个中国的意志。他可以调集举国之力,南收百越,北击匈奴,西却羌胡。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会扰乱这种格局的威胁。
盖聂即便留下,用之也要小心谨慎。
他们是君臣,亦是知己,并不需要多说已然明了对方的意思。
帝王又饮一爵酒,叹道:“盖聂,你为何不能如同尉缭郑国?为何不能以你纵横之才,辅佐我大秦万年?”
盖聂眼底似藏了浩瀚星辰,道:“臣,不如丞相,也不如中车府令。”
“哦?”
“臣记得王上东出之际,曾令罗网护卫特使顿弱、姚贾。彼时罗网似帝国匕首,为陛下护卫出使山东六国的士子。”那时的罗网,是帝王手中对准中原六国的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