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冯健的案子你怎么想的?”文质气度的中年男人晃动着手中的紫砂壶,灰白寸头不显老态反增了几分为威压。
对座的人啜饮着品茗杯里的茶汤,回味片刻,仿佛没听见问话:“老徐啊,你如何想?”
“到起诉审查了,想去年,这样的场合怎么能少得了他,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人,现在在那小小的房子里,未免太悲凉。”
高泽文默然,年年今日人不同,辞旧迎新,实属正常。
徐闻给自己添了茶,感慨道:“你看这把紫砂壶,名元道,取太极阴阳之形,化泥为壶,只泡武夷山的红茶,汤色金黄,水中带甜,甜里透香,可谓极致。若是换了明前雨后的绿茶,就算是极品的毛尖,也会有怪味。最可惜的是泡一次别的茶,这壶就毁了。紫砂壶一壶一茶,受不得瑕疵,壶且如此,人呐,何堪!”
“是可惜了,老徐啊,想我们毕业也三十年了,以前上下铺的交情,后来公检法都是同学,都道熟人好办事,好的坏的想着年轻时那点儿情谊都担着。可这些年,走的走,散的散,这些老熟人也没少出力,上路还得亲手送,陪着最后走一段,这会儿反倒是不留情了,有期无期,还得感谢当年教授的话,法律知识得扎实,量刑准确,公平正义,送的人懂,走的人,懂不懂都与我们无关了。”
法律是现实的法律,人也是现实的人,可法律握在人手中,说到底还是信了人。
高泽文说完又喝了一口茶,坐得正直:“徐检察长,我只想做一个律师,依法做事,依法辩护,依法对抗,你我法庭两端,居中有法院,法理情理在庭对辩,可惜我们都知道,我们做不到。”
徐闻闻言笑了,白发衬着笑纹:“走了好,迟早都要走的,早点培养好送路人,咱伙计俩也得走!”
两人说着往事,镂空的雕花屏风低端,不可见的角落,小小的信号无线发射器,正常的运转着。
第25章
准点之前,会场收了吧台,空出场地大大方方摆了十几桌,有之前的铺垫这会儿都熟络了,多年不见也好,初来乍到也好,两句话三句捧,老老少少打成一片,与那包间里的气氛截然不同。
有那学术派别不和的,小酒杯一碰,了不得话里话外讽几句,吵吵闹闹都当听笑话,也不拿此处当战场,这会子和谐团结积极奋进才是主题。
好容易到散场,方草也是二两白酒下肚,三分醉意涌上头,站在酒店门口等出租,夜风一吹,人清醒了不少,偏胃里捱得难受。
前面告别的前辈还在红着脸把臂言欢,不时传来笑声,方草在边上耐着性子等着。突然就想到一句歌词,这场面多么贴切啊,等来日功成名就对酒当歌,谁不是红着脸,要是一杯不行,再来一杯!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方草回神,赵堃已经站在她前面,挡住大半灯光和凉风,灯下醉美人,真是帅啊,方草一时间跑偏顺口道:“想一首歌。”
“什么歌?”
方草睁大眼想了想,摇头:“想不太起来了。”
尽管一再告诉自己要按捺心绪,可这会儿心跳还是快了几分,眼前人酒醉三分带俏,是平时不一样的衣装,长发及腰动人心,如何能轻易说放开。
赵堃轻声道:“你可以唱几句,我帮你想想。”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方草哼着哼着又忘词了,“忘了,不过你说,红着眼也没有那么难吧,多喝几杯就好了吧!”
赵堃开怀,这么无厘头的东西,凭她的性子,大概也只有喝了酒才想得到吧,笑道:“是,没有什么事一杯酒不能解决的,杯酒泯恩仇,杯酒快人生,一转眼也毕业四年了,还真是——匆匆那年。”
方草也笑:“是啊,匆匆那年,不过说真的,谢谢。”为这些年为我所做,为此刻还能够是朋友。
“傻是不是,说什么谢谢。”赵堃犹豫着开口,“如果你真的要……”
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赵堃的话,方草从包里拿出手机,是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号码,头有些晕,没听清赵堃的话,问:“什么?”
“没什么,你接电话吧。”
方草把手机放到耳边,像每次接到客户电话一样:“你好?”
“……”安静沉默,车来了,出租车排了一排,赵堃颔首挥手向方草示意,然后去送几个前辈上车,方草点点头,电话那头仍是沉默。
“我在对面。”
可能那头空旷的回音让他慌了神,抬眼望去,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说着什么,边上富态的男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满意的样子,女人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无言的默契就这样流露出来,心里有块地方越来越空,何虞生的话带着几分急切:“晚上坐出租车不安全。”
只是那句想送你回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在情敌面前,可悲的自尊心冒出来,他多想她看透这一切,又害怕这一切,卑微地奢求爱人的全心全意,一如多年前。
方草最终还是没到对面坐车,也没说话就挂掉了电话,把对面的人所有悲喜抛却脑后,也拒绝了赵堃送她回家,自己坐上了出租车,赵堃欲言又止也只能叮嘱方草到家了给他打电话。
在离家最近的广场口,方草让司机停了车。广场上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地标模型下小型水池停了喷泉,剩下星星点点的灯光。
夜晚适合沉思,长椅边飞来几只白鸽,方草翻出包里的面包干,掰碎了洒在地面,思绪却陷入和那个人重逢后的点滴里面。
最开始小小的审讯室里,恍惚中以为心中的揣测成了真,后来证实那是个误会,她不可否认是那么庆幸。
她承认她矫情了,矫情地试探,明知道他心有愧疚却偏要试探他的底线,任性又幼稚。
后来他时不时的撩拨,福利院她遇到危险时他的紧张,案件出乎意料的时候他无声的安慰,突如其来的告白,那一瞬间眼里的深情那么浓,几乎就打动了她。
可惜所有来得那么及时的体贴让方草确认一个事实,他的了如指掌,也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全身心的信任。
方草习惯了要求当事人绝对坦诚,即便事实上做不到,但形式上她要这样的一句保证。
嫌疑人说,以上我说的是我所知道的,她会说好,我会去判断我所知道的法律事实,你也要为你说的话负责,你可以对公检保持沉默,法律会查清真实,但也最好对我坦诚,我站在法律这边,也站在你这边。
所以面对何虞生,她在那个清晨,问的那几句平常无比的话,何虞生听懂了,也拒绝了。
曾经的少年,如今的孤身一人,他心中的结,从来不曾对她掩饰,也从来不曾向她低头,就那样骄傲又孤独地生活着。
曾经的他渴望一个温暖的家到了极致,如今他所做的一切为了什么她已经看不懂了,而那个叫“天涯”的酒吧,像斯诺克母球,每次成功地避开障碍擦边而过,目标落袋,只是她不知,最终的目标将向何处。
身后传来有规律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却像是踩在人心上,方草回头,就见男人揣着手朝她走来。
逆着灯光,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鸽子被惊吓叼着面包干飞起,那一瞬间,方草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使,落入黑夜折断翅膀的天使,浑身的光都是黑色的。
衬衫长裤的酒保坐下,晚会上授封的女王花了妆。
在落幕后,虚伪和华丽背后,虚无得不像话。
鸽子盘旋而去,何虞生脸带笑意:“倦鸟归巢,这些鸽子怎么晚上还在觅食?”
“你这样喂它们,今天有了吃的,明天还会再来,明天他们就要失望了,何必要给了希望,再给绝望呢?”
是不是走的路多了,说话也跟着要拐弯,方草忍不住笑了:“你现在绝望吗?”
何虞生不回答,又问:“为什么不让他送你回家?”
方草招手:“你坐过来点儿。”
何虞生照做,坐到她旁边,方草拍拍他的肩膀:“低点儿。”何虞生照做。
头靠上去。
这个人的肩膀其实没太宽厚,就是硬硬的和他的人一样,只是温温的热度让这坚硬区别于钢铁,带有这个人特有的气息。
感受到身边的人一瞬间的僵硬,她轻快道:“他和我住两个方向,这么晚了来回跑,会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