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经常有婶婶阿姨来找她,母亲总是把她们带到屋子里说一阵话,来人就摇头叹息着离开,渐渐也不再来了。
或许他就要有一个“爸爸”了,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他也不敢再去问,只用沉默表达抗议和怨怒。
这种单纯的怨,种下了种子,终于在生长发芽,最后渐渐汇聚成了恨。
那是高二的某一天下午,学校正好要放月假,他和几个同学约好了要去别的学校打球,怕甘棠找他,他就去了甘棠办公室。
学生都走了,边上的办公室也关门了,他正准备离开,却听到办公室里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他上侧耳听了听,准备敲门确认一下,就听到里面传来他这辈子噩梦里的声音。
男人的话浪荡又污秽:“你跟了我有何不好,英语组还缺个组长,你只要从了我,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何况这么多年没男人,你就不心慌啊,痒起来不难受?咱们就在这儿爽一爽,以后你改作业的时候就能想起我这宝贝儿,多美的事儿啊!”
女人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惊恐地低吼:“章主任,您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为了妻子儿女也请回吧!”
接着就听见一阵撕扯,巴掌的声音响起:“装什么清纯,杂种儿子都那么大了什么没干过……”
恨便是在那一刻急速生长,暴增到爆发,少年的自尊受到极限的挑战,顺手拎了走廊上的凳子疯狂地砸门,冲进去就往男人身上招呼,果断狠绝,除了毁灭再也容不下其他。若不是保卫处的人及时赶到,他发誓绝不会让那个男人有机会走出那片狭小的空间。
怎么能不恨呢?
市一中是再没有母子两个的立足之地了,只有城郊的长宁镇新办了所中学,急缺老师,方镇长听女儿说英语老师要辞职便请了甘棠去任教。
然后他遇到了方草,在他所有黑暗腐烂的世界尽头点燃了最后的火把,他渴望这火把领着他走向黎明,可最终只得狠心推开了最后一丝温暖。
怎么能不恨呢?
母亲患病去世,从此世界上就只剩他一个了,一个人卑微地苟延残喘,凭什么拥抱明若朝霞的灿烂笑容呢?
以至于再想到方草,他就只剩下了对未来的绝望,对命运的不甘,对世事的愤恨,他何错之有要承担所有的背离和放弃。
怎么能不恨呢?
车子下了高架拐个弯停在了一个僻静的路口。
开门下车,何虞生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两口,缓了一会儿,又吸了几口才吐出一口烟气。
方草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眼前的男人因为自己一句问话而失态,心底的哀默和恸意蔓延开来,她知道,这个男人,终究还是困在牢笼里的囚徒。
何虞生沉寂片刻才回到驾驶座,望着方草却是发自内心地笑了:“方小草,我恨啊!”
他笑得坦然无畏,她看到他眼底的决绝,他说:“我恨啊,所以我回来了。”
一支烟燃到尽头,何虞生坐回驾驶座,方草克制住心底蓦然升起的惊惶无措,解开安全带:“你休息一会儿,我来开。”
何虞生没说话,在方草伸手向车门的时候倾身而来,有力的大掌轻易就压制住方草放在锁扣上的手。
热力十足的掌心烫着了方草,她下意识一缩,手指微蜷,却被大掌完全包裹住,微凉的拳头紧紧攥在火热的拳头里。
“何虞生?”
娇柔的声音传到何虞生耳朵里,痒,不可抑制的痒,他让她受惊了,他很满意她的反应,恶劣地侧过上半身,额头抵住副驾座椅,波澜不惊地表达自己的疑问:“嗯?”
他鼻音的哼声极短,方草却觉得车厢里空气的流动速度在加快,心跳却越来越慢。
安静的,静止的,在方草爆发之前,何虞生微微起身替方草把安全带系了回去,利落地回身。
“这车才跑两千多公里,挺新?”
身上的压迫感消失,刚酝酿好的情绪就这样轻飘飘破碎弥散,又听他跛脚的转移话题,存心不理他,无耻的人活该尴尬。
然而方草没能如愿,何虞生锲而不舍地开口:“新买的?国产车挺便宜吧,开了几十公里了,减震油耗都不怎么样,下次,换辆安全系数高的。”
“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到何虞生经营的酒吧,方草就不那么客气了:“我这样的斗升小民可比不得何老板日进斗金,何老板还是赶紧开车吧,这个点赶回去照顾生意还来得及。”
“最近生意还不错,有吴志他们,出不了乱子。”
“你在关心我?”
“……想多了!”
市区的道路交错纵横,车子开得很顺利。方草想这男人如今越来越深不可测了,上一秒还在还能看到他彻骨的恨意,下一秒就能够收拾了情绪闲扯,比她厉害多了,亏她还担心这人会失控把车开江里去了。
“十点半了,这边馄饨和面条都不错,下去吃点夜宵吧?”
方草坐在深夜的小店里,一点儿都不想理这人,默默吃着小馄饨,暗恼自己心志不坚。反倒是何虞生大份面条一碟牛肉吃得颇为畅快。
“你开车回去吧,明天送到律所就好。”
何虞生看着前方的小区大门,对方草的话仿若未闻。
车子开进小区,何虞生的手机响了,他顺手接起,电话那头的吴志一如既往的大着嗓门:“鱼哥,刚刚外面来了好多警察,客人都走了。”
吴志的话隐隐传到方草耳中,何虞生收放自如地打着方向盘拐弯:“怎么回事?”
“楼上的酒店出事了,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听到酒店两个字,何虞生神色微动,但最后还是沉稳地回了句:“知道了。”
何虞生挂了电话,稳稳刹住车,转头对方草道:“本想让吴志来接我,现在是不行了,这车,明天还你。”
四周很安静,她突然转头深深探究身边的人。
同样是在这个路灯之下,眼前的人似乎比没有上次那么黑了,但是那微微斜眺的眼角却更加让她捉摸不透,方草想到上次,被一个电话叫走的赵堃,何其相似,这大概才是男人吧,只要有机会就永远不甘心就此罢手。
何虞生感受着方草锐利的目光,猛然转头对她微微一笑,没头没脑说了句:“一借一还,还真是个增进感情的好办法,方律师觉得呢?”
方草愣住,思绪被打断,好一会才想起一借一还的出处。
钱钟书在书中写到,男人买各色礼物送女人,唯有书是只借不送的,因为借了书是要还的,有了这一借一还,男女之间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将暧昧酝酿成爱情。
这个桥段还是任雨霏告诉她的,那会儿她觉得有趣,悄悄谋划着问他借书,她怕何虞生发现自己的小心思不敢明目张胆问他有什么书可借,想了半天打着好好学习的旗帜问何虞生借了一套教材,上面有许多笔记,她看着那些笔记学习的动力一度暴涨,可惜那书借是借了,却从未还给他。
如今他再提“一借一还”,她有点莫名其妙,想到了当年的小心思,却没了当年的心虚:“你可以让吴志送来。”
第14章
第二天一早方草自己赶公交上班,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属于这座城市的早间新闻。
“昨日晚上,我市公安局联合多个部门协助行动,对酒吧街部分酒店进行突击检查,现场抓获多名犯罪嫌疑人,有目击证人称某酒店老板及某知名企业的高层人员均涉案,具体身份信息待核实中,下面是网友手机录下的现场视频……”
画面上某酒店的名字和处境人员的脸上均加了马赛克,可边上那些酒吧的招牌虽不占据主要画面,在背景的角落里却是耀武扬威,颇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
心神不宁地到了律所,在陈妤潼一番好心提点下,她才知道,事情远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短短半个月内,连续两次紧急联合行动,涉及人员都牵扯甚广,或是位高权重,或是商业大佬,方草不明白他们如何会在这段时间肆无忌惮地去触碰高压线,却也明白陈妤潼和何虞生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南城,这个花繁锦烈的安逸城堡,并非所见的那样平静。
方草从茶水间出来,对面会客室同一时间打开,率先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两目相交之间,方草认出了对方,晟丰集团创始人,现任董事长钟厚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