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代理过不少案子,案情是机密不能告诉他人,就算当成故事去说都难免带着残忍和悲哀,好像从来没有人能够真的理解到她正在做的一切。
这样的意外并不在方草的预料之中。
以前跟着高泽文做助理的时候,外出会见当事人或家属这样的事情极少让她一个人出来跑,遇到的当事人家属也大多是些老弱妇孺,并没有遇到过实质的人身危险。
就连这次,原本也应该带上张程宇,只是这家伙非得在毕业前去西藏旅行,说什么在堕入纷乱红尘揣测诡谲人心之前,要去最接近太阳的地方焚香洗礼。
他的原话说:我打算去布达拉宫门前坐坐,跟佛祖说一说我的心事,去转转经筒,拜拜佛塔。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入行这么重要的事情,势必要求佛祖一点指示的。
就这样,这家伙开始了在朋友圈晒坐标的日常,方草也没太在意,案子流程她早已熟悉,多一个助手她还是司机,并没有太多差别,结果往郊外跑一趟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何虞生竟然有些不习惯,瞥见方草出神地样子,忍不住问:“你经常遇到这种事”
方草靠着座椅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没遇过这样的事,暴力犯罪没那么多的,而且在刑事犯罪中的比例也并不高,大多数犯罪还是和钱财有关,看上去就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就更少了,这些人大多和普通人一样,有这样那样的生活压力,小偷小摸的时间久了,心理越来越畸形到最后走上不归之路……”
方草喃喃细语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压抑,心中有一根弦被触动,就不能自拔地陷入某种悲凉的无助中。
车窗上应出男人的侧面,方草看了又看还是模糊不清,心里冒出些不甘心来,侧过头细细打量,均匀的额头,修直的鼻梁,清晰分明的面部轮廓,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
在相隔近十载的日子里,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轨迹,以至于再相遇竟不知如何是好。
“方小草……”
“嗯?”
方草含糊应着,视线渐渐迷糊,心也不断下沉。
“方小草,这些年……”你还好吗?驾驶座的人话到嘴边,却归于无言。
“……”
再也听不到别的东西,方草又陷入那个熟悉的称呼,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那个明媚的秋天,一个温暖纯澈的季节。
那是一年之中最烦躁的几天,暑假到了尽头,作业还没开始写,终于觉得火烧眉毛的方草气势汹汹地拉着任雨霏去市图书馆泡了一天,奈何放纵太久,两个小姑娘都无心学习,窃窃聊了几句明星八卦后就窝在书架后面看了一天小说。
方草喜欢顾漫的温暖动人,任雨霏喜欢明晓溪带着淡淡忧伤的浪漫,在那样的夏末秋初,爱情,只是堆在角落里的故事书,父母和老师的要求才是生活的绝大部分。
沈主任说,天黑前必须回家!方草无可奈何,在冷饮店里买了两支冰棍,告别任雨霏独自蹬着单车回家。
拐弯直行再拐弯,自行车灵活地穿梭在巷子里,就快要到了。
前面有人说话,方草放慢了速度,距离仍是逐渐缩短,等她听清楚他们的对话打算掉头,却已是无路可退。
“虎子,有女人没啊?”
“哈哈,飞哥,你看他熊样,也没那个能耐不是!”
中间的小黄毛懒懒靠在墙上,拍拍胸脯:“呵呵,别急,这漂亮妞儿就要来了,你看看可还还中意?”
路被堵住,方草不得已停下来,小黄毛笑眯眯伸出脚搭在后架上:“啧啧,这小妞不错,几岁了啊,有男朋友没有,哥哥给你保个媒怎么样?”
谁是虎子方草不知道,就听得有人附和:“别啊,小妹妹,咱们这么多兄弟,不拘看上哪个了,尽管开口。”
“对对,随便挑,保准今晚就能入洞房!”
“飞哥一马当先,那个豪气镇住了方家小妹妹嘞,怕是要看不上小鱼儿咯!”
一群人哄笑声让方草气恼又害怕,奈何自行车后架这会儿还坐了一个人,跑也跑不掉,还不知深浅妄图反击转身踢了那人两脚,吼道:“让开!”
后架的人一声哀号:“哎呦,力气还不小,真他/妈疼。”
“哟呵,挺野啊,这个小媳妇怕是不好降服哦……”
周围人哄笑起来:“没用的软蛋,降个屁!”
周边的话愈发难听,小黄毛却不说话了,仍笑眯眯地打量着她,瞪得方草心头发麻。
方草自小也没遇到过这种事,被个一群男人不怀好意盯着,心中恐惧,却意外涌上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气,对着小黄毛狠狠地瞪了回去:“让开,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小黄毛对方草的凶狠不以为意,只强调:“小妹妹,话,可别乱说,我们可不兴以多欺少的,就是单纯保个媒,我这边有个兄弟,长得一表人才,人又聪明,那话咋说来着,貌比潘安,才比李白,要不要相看相看?”
“不需要!滚开,再不让开待会儿警察找来了别怪我!”
“哟呵,飞哥,我们好怕怕哦,警察要来了呢!”
“是啊,飞哥,带枪的警察哦,你怕不怕,怕不怕啊?其实哥几个都带着枪呢,要不要试试,哈哈……”
面对着有恃无恐的一群人,方草外强中干一点用都没有,好在他们没有动手动脚,只是困着她不放,她变成笼子里的困兽,供人点评取乐,除了惊惧慌张,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僵持一阵之后,一个气急败坏的吼声裹挟这风声传来:“吴飞,你疯了,快让开。”
又是一阵哄笑声,笑声朝着吼声而去。
人群散开,方草无暇顾及其他,头也不回地蹬着自行车飞快走了。
唯有转过拐角的刹那瞥到那个身影,紧绷的脸,轻易地让人印象深刻。
车子驶过减速带,方草被一阵抖动惊醒,下意识看向左侧,还好还好,醒来的及时。
想到这段记忆后接着的那一段噩梦,方草真的觉得十分庆幸,一时欢喜,又不敢去深究这份庆幸背后的模样,刹那间思想脱轨就问出了口:“何虞生,你还恨吗?”
车身轻微一晃,转瞬又平稳地继续向前,随后车速加快,窗外的倒影仍旧模糊不清。
恨吗?
第13章
何虞生脑海里又出现噩梦里的场景,梦里一会儿是女人轻柔的话语,一会儿是女人惊恐绝望的神情,每一次他都会在女人惊叫的时候醒来,久久不能释怀。
好不容易,他用了十年,找到了罪恶的根源,炼就了报复的铁拳,做好了一切准备,怎么能不恨呢?
不恨的话,这前半生所有的苦难凭什么存在?不恨的话,他如何能走到今天?
在何虞生幼时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的存在,就是甘棠,他的母亲。
他没有别的亲人,父亲,祖父母,外祖父母,所有的亲戚他全都没有。最开始他跟着甘棠在一个小镇上生活,甘棠在那里教书,微薄的工资刚好够母子俩生活。
小镇上条件不好,好的老师都不愿留下来,甘棠是正牌师范毕业的,形象气质和教学水平都是一等一的好,小镇上的人们都对她颇为尊重,亲切地称呼一声甘老师。
可时间一久,风言风语就开始流传起来了。
何虞生记得一个非要和他比跳远的小孩子输掉后,推了他一把,边跑边骂:“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私生子,再也不要跟私生子一起玩了。”
他那时还小,抹着泪急匆匆跑回家追着甘棠问,什么叫私生子,他是不是私生子。
他记得甘棠在片刻惊惶后温柔浅笑的对他说:“阿生,你的父亲是个好人,只是他在很远的地方有事,一时回不来了,等你长大了,去找他好不好?”
后来甘棠调任A市一中教英语,他也随着到了A市,住在学校安排的教师公寓里,日子就这样平稳的过着。在那段岁月里,他渐渐长大懂事,知道了诸如死亡、离婚、分居是怎么回事,他记得甘棠说的“回不来了”,所以对于“父亲”一词,他再没有追问过。
他有一个美丽温柔的母亲,她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老师,她是他最亲爱的母亲,他唯一的亲人,他觉得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