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家一起回到大修道院,王子得知贝雷特会留下来时,他相当高兴。他可以请他指导自己的剑术,或许还能借此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位救命恩人,以及他的佣兵同伴。但帝弥托利没想到的是,贝雷特居然成为了执教青狮子学级的老师!
贝雷特证明了自己,他是一位优秀的老师。他不仅能熟练地运用武器,吟唱魔法,制定战略,还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能察觉学生们的长处和短处,挖掘他们的潜能,并留心每个人的训练方式。课余时间,他会替他们排忧解难,送出礼物和鲜花来鼓舞他们。他的存在便足以让大家安下心来。
为什么自己要怀疑老师,怀疑他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呢?起初,帝弥托利担心,在老师的那张木头脸下,真的有一颗冷酷的心。他担心贝雷特对战争和暴行引起的悲剧麻木不仁,因为当了太久的佣兵而遗失了人性。他怕他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他怕某一天,他就会变成他一直痛恨着的怪物,一个双手沾满鲜血却仍旧渴望更多的怪物。啊,就像他现在是如何看待自己一样。
帝弥托利一向都很喜欢老师的声音。对他而言,贝雷特的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他心中顿生亲近之感。在教室里,他会听到,那是贝雷特在讲他当佣兵时的故事,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在战场上,他会听到,那是贝雷特在高声下达命令,组织队伍,言语明了,语气急促;在茶桌上,他会听到,那是在只有他们两人,而自己成功逗笑了贝雷特的时候。贝雷特的笑声让帝弥托利一时失语。往后的时日里,他一直不曾忘记老师那银铃般的笑声。
为了逗老师开心,再次听到他的笑声,帝弥托利出过多少次洋相了?他请教过阿罗伊斯大人,结果不尽人意。讲笑话给老师听换来的是他的一脸茫然:他完全没搞懂哪里好笑。老师还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中暑才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帝弥托利羞红了脸,露出窘迫的神色。不过,老师对他的关心还是弥补了一些他在自尊心上受到的打击的。
为了让老师展露笑颜,帝弥托利屡败屡战。老师为大家带去多少欢笑,大家就应该给他带去多少欢笑,这合情合理。老师为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不过,王子心底里也会承认他自私的想法: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听老师笑。即便帝弥托利从未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过,他的伙伴们也对此心照不宣,天天拿他打趣儿。
现在,帝弥托利真的很想再听老师笑一次。他们在打仗,没有开玩笑的闲工夫,每个人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任务和操心事忙前忙后,而其中又以贝雷特为最。他背负的责任十分重大,和青狮子学级相处的时光也总是苦中带甜:希尔凡冲他哈哈大笑,免不了被英谷莉特一阵数落;梅尔赛德司则会用白魔法帮贝雷特舒缓身心。但帝弥托利看得出,老师身上仍有一股潜在的疲惫感挥之不去。贝雷特会用温暖的眼神和亲切的话语来振奋学生,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看到老师的微笑。然而,没有笑声。帝弥托利想念老师少有的对着他大笑的时候,他想得都快疯了。
他想再听一次。老师的笑声像是幸福凝结而成的珍珠,如此剔透,如此逍遥,如此开怀。他想看到老师洋溢着惊喜与快乐的脸庞,看到他为一个从未听过的笑话放声大笑;他想看到红晕飞上老师的脸颊,世所罕见,千金一刻。但帝弥托利要怎样做,才能让老师这么开心呢?他只是个畜生,他甚至不是人类。他没有资格这样做,却仍旧心怀渴望。欢笑不是猎物,他无法追逐它,将它猎回给所爱之人。他能做些什么呢?
所以,他最近就在忙活这件事,忙活着观察四周。他在花时间研究他的伙伴,谁在笑,什么时候笑的,为什么会笑。或许只要效仿他们,他就可以给贝雷特带去欢笑。他要不要向大家寻求建议呢?
对帝弥托利的苦恼一无所知的贝雷特正在藏书室中静静审阅文件。王子不在他身边,但贝雷特并不担心。他会来找他一起吃午饭的,要么就是下午晚些时候会回来。王子不再寸步不离地跟在贝雷特身边,他开始在自己身上花些时间了。贝雷特曾看到他和杜笃对练,也曾看到他朝集市的方向走去。王子在敞开心扉,这很好。
这个想法让贝雷特感到心里暖暖的。他喜欢看到帝弥托利愈发冷静,愈发理智,性情愈发开朗的样子。他站姿越来越挺拔,目光越来越专注,声音越来越有力。他有在照顾自己,受伤了就去治,该洗澡就去洗,还扎起了自己的头发。他在努力。当然,那些亡灵并未远去,王子也忘不了他们。他心中的悲痛就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这一点上,帝弥托利需要时间。失去挚爱的痛苦永远不会消失,贝雷特明白的。他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他自己的悲伤有曾减少过分毫吗?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贝雷特的思绪,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帝弥托利有放轻自己的脚步,但藏书室老旧的木质地板依旧在他的脚下咯吱作响。他肩上的披风和皮草向后扬起,直至帝弥托利在贝雷特面前停下。
火花在帝弥托利的眼中跃动起来,贝雷特很喜欢看这样的帝弥托利。最近,每当王子朝他投去一瞥的时候,贝雷特都能看到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每一次和帝弥托利目光相接,贝雷特都会感到有一股电流窜上了他的脊柱。
“已经到饭点了吗?”贝雷特看了看窗外,问道。
“没有。”
贝雷特偏过头。那他是来干嘛的呢?
“我想来看看你。”
这不是贝雷特第一次听到王子说这种话了,但他的心中依旧涌起了一股暖流。自从和西提司谈过之后,贝雷特便对自己那些新鲜又奇异的感觉有了相当清楚的认识。
帝弥托利没再说话,也没有动作。
“痛吗?”他突然开口。
“嗯?”
“你从天堂坠落的时候,痛不痛?”
贝雷特皱了皱眉。为什么帝弥托利要突然提起这事?他以为他五年前摔落悬崖的事已经翻篇了,何况他也不会把大修道院称作“天堂”。尽管它是一处神圣之地,但它很难算得上是众神的居所。好吧,理论上讲,苏谛斯是在他身体里安了家的。又或者,帝弥托利是在隐喻,在士官学校的日子和地狱般的战场比起来就是天堂。不过,贝雷特消失了五年这件事始终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它伴随着太多的痛苦和遗憾了。帝弥托利是害怕贝雷特又一次离他而去吗?
“我记不太清了。上一秒我还在战斗,下一秒我便摔下去了。我闭上了双眼,一睡就是五年。但现在,我就在你眼前。”
贝雷特把手头的文件和羽毛笔放在桌上,走近了帝弥托利。他抓过王子的一只手捏了捏,想用这份温暖的触感安慰他。
“不不,我是说……嗯……你是神吗?因为你就是我万千祷告后得到的终极答案。”
贝雷特不是神。即便他现在已经和苏谛斯融合,拥有了她的神力和神性,他也很少会觉得自己是个全知全能的存在。贝雷特才刚刚开始了解该如何成为一个人,他不会变成神的,他本来就不是。大家都说贝雷特得到了女神的祝福,但他们并不知道苏谛斯和他的联系有多紧密,贝雷特也从未向他们解释过。帝弥托利是怎么知道的?这会让他们之间的一切随之改变吗?
贝雷特的胸口有点闷。周遭的空气冰冷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我不是神,我是人。”
帝弥托利睁大了眼睛。贝雷特把自己刻进那只蓝色的眸子,试图冷静下来。他抓着帝弥托利的那只手更用劲了。他害怕王子就这样离开,真的有可能。如果帝弥托利甩手走掉的话,贝雷特会不知所措的。恐惧涌上了心头,贝雷特拼命地想要把它压下去。
帝弥托利握住了贝雷特的另一只手,坚定而又温暖。他就站在贝雷特眼前,被冷硬手甲包覆的手指正在贝雷特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摩挲着画圈。贝雷特心中的恐惧渐渐消散了。
“老师,贝雷特……没事,没事的。”
前佣兵专注地聆听着帝弥托利的声音,任由它将自己拉回现实。几秒钟之后,贝雷特觉得,最糟糕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冷静了不少,心中波澜渐平,不像方才,他被他尚未习惯的汹涌而来的感情给吞没了。每逢那些时候,贝雷特都会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力不从心,无力控制那些仍令他感到新奇的情绪。他知道他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但他还是很沮丧。他会像刚才那样,总是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波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