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片刻后,贝雷特开口。
帝弥托利没有放开他的手。
“我很抱歉。”
贝雷特看着王子的眼神一定很怪异,因为帝弥托利一副“我必须得解释一下”的样子。
“就在刚刚,我说了吓到你的话。对不起。”
贝雷特摇了摇头。
“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帝弥托利干巴巴地笑了出来。
“我现在明白了。”
贝雷特的确明白了。
苏谛斯存在于他的神识之中,彼此亲近,彼此扶持。但帝弥托利身边的亡灵是极为残酷和顽固的,他常常会迷失在他们的呼喊之中。
“谢谢你,帝弥托利。”
王子的脸颊泛起薄红。他像是碰着火似的放开了老师的手,让自己的双手尴尬地垂落回自己的身体两侧。贝雷特发现,自己并不希望王子抽回双手。
他们没再说话,一股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帝弥托利在身边的时候,他们之间很少会是这种氛围,贝雷特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他该再表个态让王子安下心来吗?是他没能将与苏谛斯融合后产生的神性和在心底萌芽的人性调和好,这不是帝弥托利的错。眼下,王子似乎没有再深入去谈的打算,贝雷特很感激他。总有一天,他们会好好聊一聊这事的。
现在呢,贝雷特只想和帝弥托利一起消磨时光。他们不能再相对无言下去了,他也怕帝弥托利会突然逃跑。他该再次握住他的手吗?还是该邀请他去吃一顿有点早的午饭?又或是找一个新的话题聊下去?这些事贝雷特都不擅长。
最终,他没再细想便脱口而出。
“你能陪我一起训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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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弥托利自暴自弃了: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逗贝雷特笑。
他还是学生的时候,讲笑话并不管用,而且他怀疑这方法放到现在也依然行不通。希尔凡给他支的招也没奏效,他并不是很意外。最要命的是,他学来的那几句花言巧语让贝雷特僵在了原地。虽然帝弥托利并不清楚原因,但他的心情很糟糕。拿自己开涮的效果应该也不好,他不知该怎么拿自己开玩笑。况且,他已经在贝雷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之色。
帝弥托利还是很自责。是自己的话让贝雷特情绪失控了,他很少那样的。看着老师恐惧的脸色,帝弥托利的喉中便泛起一阵苦涩。他们不能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他也不会再深入下去了。帝弥托利知道,他接下来的行为会相当心机,毕竟仅凭三言两语是不足以表达他的歉意的。
当日下午,贝雷特听见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放下文书报告,走向门口。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贝雷特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
王子正站在那儿。尽管今天晴空万里,他还是浑身都湿透了。他的脸上有几道爪痕,发丝沾满泥土,手上还拿着几枝蔫了的花。不看他红通通的耳朵的话,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和石头一样僵硬。
帝弥托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而贝雷特看着呆若木鸡的王子,继续放声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你又被扔进池塘里了吗?”
“……我走路的时候,自己掉下去了。”
“脸上的伤痕呢?”
“……我踩到修道院里一只猫的尾巴了,它很不高兴。”
“这些碎掉的花呢?”
“……我一紧张没控制好。”
贝雷特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你脸上沾了泥巴。”
他伸手抚上王子的脸颊,将烂泥抹去,很温暖的触感。贝雷特本想再摸一会儿,但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感让他收回了自己的手。他露出一个难为情的笑容。
帝弥托利愣了一秒,眨眨眼睛。镇定下来之后,王子终于将手中的花递向了他的老师。
“给你的。”
贝雷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翻腾起来,像是一群想要从他身体里挣脱出来的泡泡。帝弥托利在他身边时,贝雷特时常会觉得胃里沉甸甸的。虽然这种体验很新鲜,但他感觉得出,这是个好兆头。他小心地接过了花束。贝雷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紧张,这不是他第一次收下礼物,也不是他第一次收下帝弥托利的礼物。
他们的手轻轻地碰在一起,贝雷特敏锐地察觉出王子在控制力道。帝弥托利一身怪力,力气常常大到危险的地步。贝雷特自己就见识过布雷达德之血留下的各种丰功伟绩:损毁的长枪,碎裂的头骨,现在又加上了七零八落的鲜花。
但此时此刻,贝雷特只看出了帝弥托利的小心翼翼。他想起那个教导孩子们剑术的少年;想起那个饱受折磨,和父母亲朋的亡灵日夜相伴的男人;他还想到了一位公正严明,爱民如子的法嘉斯下一任国王。
他们的手指在一片花香中流连忘返,交相缠绕。四目相对的时候,贝雷特发现他无法直视帝弥托利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了。火花在王子的眼中闪闪发光,明亮而又充满希望。贝雷特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直冲脑门,他脸红了。他转而盯起了手上的花束:紫罗兰,勿忘我,白玫瑰,还有一些橙色的叫不上名字的花朵。
“谢谢你。”他笑着说。
帝弥托利只能回以微笑,因为他再次听到了老师动听的笑声,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有那么一会儿,王子对亡灵的身影视若无睹,对他们的尖叫置若罔闻。
这是他第一次不曾理会亡灵的存在。
在帝弥托利五年的流浪生涯中,父亲大人,继母大人,还有古廉,这些亡灵的声音是他唯一的陪伴。自达斯卡悲剧发生之后,他们便从未离开过他身边,因为他们都死了,帝弥托利却活了下来。他们都因他而死,他本该同他们一起死去的。
他们一直飘荡在帝弥托利的脑海深处。在士官学校的时候,他们会在他训练的时候敦促他,下手再狠一些,力道再大一些,出招再快一些;他们会在他休息的时候斥责他,责骂他的懒散怠惰。当帝弥托利爱上了贝雷特的时候,他们说,愚蠢的爱慕,这只是你稍纵即逝的幻想。帝弥托利没有时间寻欢作乐,他得为他们报仇。帝弥托利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杀人凶手仍在逍遥法外。
和青狮子学级,也就是他的青梅竹马,其他的新伙伴,还有贝雷特待在一起的时候,帝弥托利便能无视他们,专注眼前,聆听生者的声音。譬如听希尔凡东拉西扯,听亚修讲述骑士们的故事,听英谷莉特教训两个问题儿童。其中他最爱听的,便是老师的声音。
当炎帝显露真容时,亡灵的声音喧嚣起来。
就是她了,为我们报仇吧。她离你好近好近啊,简直触手可及。
之后,老师在帝国军进攻大修道院的时候失踪了。他的朋友们回到各自的领地,为战事做准备。杜笃则为了保护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又有一个人为他而死,他不值得别人这样做。死的人应该是你。)
帝弥托利再次被孤零零地丢下。他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碎掉了。
现在,他们无处不在了。每分每秒,他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那一天的记忆日复一日地在他眼前重现。他们要求帝弥托利献上祭品,这是生者对死者的义务。他们想要艾黛尔贾特的头颅,但帝弥托利只能向他们献上鲜血,献上无数被他漠然斩杀的生命的鲜血。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同样加入了亡者的行列,不知从何而起的声音倏然响起,便再无终日。他们对他恶语相向,言辞尖酸而又刻薄。
最后,那些幻影终究还是模糊起来。帝弥托利已经忘记了被烈焰灼烧的家人的身影,他只记得尸体烧焦的味道和他们痛苦的呼救声。他正在遗忘那些死去的士兵们的脸庞。他依旧噩梦缠身,但他们只会在晚上前来折磨他。亡灵的声音不曾停歇,他们永远不会赦免他的罪行。他要么就杀了艾黛尔贾特,要么就死在杀她的路上。女皇一死,他多半也会跟着自杀。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五年,其间的记忆都模糊不清。这五年里,他只是在不停地杀戮,不停地破坏。愤怒在他的血管里沸腾着,亡者在他的耳边低语着。
你这个废物,失败者。你是个怪物,是个畜生。
帝弥托利想要赎罪,但他垒起的尸体还不够多,永远都不够多。父亲大人,继母大人,古廉,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死者,他们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