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满月那天,萧平旌一早便揣了夏天时在琅琊山上摸着的一块上好的寒晶石,带上鲁昭,高高兴兴地去荀府喝酒。
荀飞盏在门口迎客时见着萧平旌神色平和,阔步走来,有些恍惚。自那次他在元时和自己面前吐露心声,他便再没提过此事,好像往常一样。听鲁昭说,他仍常常提起林姑娘,总说待她回来了要如何如何。
没等他回过神来,已见平旌笑着朝他作揖:“荀大哥,恭喜了。”
他亦回礼:“平旌。”
酒席上抓阄,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摆了一桌,小丫头偏抓了角落里的一束草药。
荀夫人开心得不得了:“看来我们安儿以后是要悬壶济世的了!”
蒙浅雪更是笑弯了眉,抱着小丫头直言:“是呀,等你林婶娘回来,你好好磕几个头,求她收你为徒。她可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夫了!”
所有人都知道林奚就是长林王妃,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回来。
荀飞盏忧心地瞅了瞅一旁的平旌,却见他神色如常地喝完了一杯酒,清朗开口道:“既然是林奚的徒弟,我也就舍得送出我这宝贝了。”
说着他将那枚寒晶石拿出来:“安儿,叔父我摸出过那么多寒晶石,可就这块最好呢!”他将晶莹的玉石放在孩子的手心里,“老阁主威胁了我多少次我都没给,本来想着给你婶娘打个簪子,你既是她的徒弟,就先给你啦!”
荀飞盏举了一杯酒,“平旌,多谢。”
萧平旌随意摆了摆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日他又喝醉了。
因鲁昭和大嫂盯着,他没能去济风堂,径直被拖回了府。
第二日一早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头疼,想喊杜大夫讨杯葛青茶喝,才意识到这是在自己自己府里。
呆坐了一会儿,才见鲁昭推门进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白皮素封,“将军,大统领说…这是最后一封了…”
他伸手,“拿来吧。”
他察觉到鲁昭递信的手微微发抖,抬头看了看他紧张的神色,轻轻一笑,“行了,我还好。你出去吧。”
他一个人读完了最后一封信,再将其收在木箱里,用自己那把长命锁小心翼翼地压好。
六年,三十三封信。
他总是一边期待着几张薄薄的信,一边希望那信不要送到。
他知道,这是读一封少一封的东西。
可终归,是再没有了。
这年年末,长林王萧平旌辞去辅政大权,挂了个七珠亲王的名头却闲居京城,隔三差五还要去济风堂住上几日。
他还爱写诗作文,久而久之,金陵城中人都从他文中知道,从前战无不胜的长林王如今只爱三件事:葛青茶,沙棘水和济风堂中那树木桃。
鲁昭总是劝他出去走走,云游天下,比闷在这京中快活多了。
他却不听,还总使拳脚撵鲁昭走,要他多陪夫人孩子,别来扰了自己的清净。
京城不好,却有林奚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尽管…桃花夭夭,光华再盛,也不及哪年哪处哪个姑娘悄红的脸颊和几不可察的笑。
景和二十七年,金陵飘起大雪,京城遇上了百年罕见的雪灾。
眼尖的小孩儿发现,济风堂后院那树最漂亮的木桃,在哪个夜晚之后,折在了雪中。
来年一开春,时年五十有五的长林王便出了京城。他只说要去云游四海,却连个方向也不曾告知任何人。
各地府尹发现长林王的行踪时总要献宝似的呈给皇帝。
他去过东海,一个人下过水捞一尾银鱼;他也下过南境,在从前的药王谷捉了许多古怪的虫;他去过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北境,爬雪山过沙漠。
他再没回过金陵。
景和六十三年,长林王萧平旌夢于北境,时年九十有一。
萧平旌知道,自己弥留之际在甘州的小屋里,是见着了林奚的。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那时都如此话痨。
他拽着姑娘的手不放,拉她坐在床沿,喋喋不休地讲。
“林奚,那树木桃我养得挺好的,金陵城中小孩儿们都说它漂亮呢。若不是那场雪,我还能再留它几年的。”
“林奚,我在佘山真的找到了一株芜芹子,你不是最想要吗,就在我那第二个柜子里呢…”
“林奚,我按你信里说的过了,我云游天下,我哪儿都去过了。你想去的那些地方,我都替你去过了…”
“林奚,我做得好不好?我好几次都想走了,都还是坚持下来了。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林奚,你夸夸我。”
-TBC-
第3章
吾妻·断续令
·《吾妻》系列第三篇,杜仲视角。
·前文指路:《吾妻》 《吾妻·念去去》
·部分私设,祝各位阅读愉快。
杜仲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姑娘不在了的,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已经过了很久吧,已是景和四十年了。
长林王离京已经整整十三载,他也已过古稀。新的太子册立东宫,朝堂清明,海晏河清。百姓们过着近百年来最安乐的日子,都称赞当今圣上有当年武靖爷雄风。
他是医家,只知治病救人,于世事本就不敏。这些年的变化,于他而言,大概只是济风堂迁了新址,教出了几个不错的大夫,后院里再没有总长不高的竹子和其华灼灼的一树木桃了。
说来奇怪,他与那些人并非至亲,也非知己,可年年岁岁至今,常常出现在他眼前和梦中的,竟都是那些人与事,和那些年的甘州、大渝和金陵。
没记错的话,是莱阳之乱那年,莱阳王被当殿诛杀的第三天。
他早晨起来,发现姑娘独自在后院中松土植树。
他看清那是一株木桃的幼苗,心下觉得奇怪。姑娘素来只观草植不喜花木,为何一大早要植一树桃花。
“姑娘这是?”
她这才发现他在身后,轻咳两声才开口:“植树。”
“姑娘向来不喜艳丽,怎么今日要植桃花?”
她晃了晃神,愣了几秒,才浅浅一笑:“好看。”
他仍觉得奇怪,却也知道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人,且不喜多话,便也闭了嘴,去前厅抓药了。
哪知姑娘从后院一出来,就将济风堂堂主印交给他,说要去云游四海,遍访草植,请他代理堂主之职。
这一串动作利落得很,他还没反应过来,姑娘已经从卧房里拿出行李。
“姑娘不留在金陵吗?”
“医家之职,神农之志,怎可安于金陵繁华?”姑娘朝他笑了笑。
“可二公子…”
姑娘立刻打断了他,“杜大夫,长林王身担朝堂重责,我济风堂不可与他交往过密,更不可遇事求其偏私,还请谨记。”
他要问的当然不是这个,可看着姑娘严肃的神色,也说不出话来。
“如若…平旌偶尔有心烦之事,也许会到院中饮酒,还请杜大夫照拂着些,为他煮碗葛青茶。”
“林奚此去,行踪不定,归期未知,大概难寄书信,还请杜大夫帮我转告师父,不必挂念。”
姑娘还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这几句。
一句要济风堂与长林府划清界限,一句要他照拂二公子。
这般决绝,这般不忍,他那时竟没察觉这言语中的不对。
后来,果真如姑娘所言,那长林二公子总往济风堂院里跑,没喝醉时就望着那树木桃发呆,喝醉时就要舞剑,满院竹子折了一地,偏那桃树分毫未损。
二公子还总嫌弃他葛青茶煮得难喝,前两年还委婉些,后来便张口就说“学学我们林奚”,毫不在意济风堂中人给他的白眼。
二公子在济风堂还有一大乐事,那就是炫耀他收到的信。一开始听说济风堂从未收到过姑娘来信,他还有些愣。后来便得意起来,整日念叨着林奚今日去了哪,发现了哪种草植,见了哪些风物,仿佛他就一直跟在她身边。每每说完,这公子哥儿还要得意洋洋地加上一句,“果然,信是给最紧要的人写的。”
好厚脸皮。
他一面不屑,一面也留神听着,他当然也是关心姑娘去向的。
有几次他听到的药材和地名实在古怪,不知为何,却不愿多想,只当是二公子念错了,便多给他几个白眼。
年年岁岁过去,姑娘竟真的一封信也没来过,各地济风堂从没报过姑娘行迹,《百草新编》也再没出过第二册 。就连荀大统领大喜,琅琊阁少阁主都破天荒进了京道喜,姑娘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