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怀疑过。
只是看着二公子仍常来济风堂,受到姑娘来信时还是要喜滋滋炫耀一番,说些“我有你没有”的蠢话,他就一如往常,还总拿“姑娘若是回来了”之类的话吓唬这位总把济风堂后院竹子砍得稀烂的长林王爷。
姑娘会回来的吧,他想。
要不然这威名赫赫的长林王隔三差五跑到济风堂来耍性子给谁看。
直至荀大统领的千金满月,他知道长林王会去喝酒,便早准备了葛青茶候着。
可他没来。
第二天傍晚,他才见萧平旌慢吞吞踱着步子走进济风堂后院。步子瞧着还稳当,应是没有喝酒。
长林王来济风堂自然是不需要招待的,他便没理他。
可那人踱到他面前,开口却是:“杜大夫,林奚不会来信了…”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僵着脖子抬头看他。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以至于面前战北境平叛乱收东境的长林王看着他的眼睛便大哭起来。
后来长林王是大病了一场,还是被陛下准了三个月的假,他都不记得了。他只还记得长林王哭得像个孩子,抱着桃树不肯撒手,被红着眼眶的鲁昭拖回了府,过了几天还是没皮没脸地跑进济风堂来,开口便问:“我的桃树怎么样啦。”
济风堂众人也很配合,仍照惯例一记白眼给过去。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姑娘还是会回来,长林王还是在等她。
景和二十七年,他看见院中桃树折了,便知长林王要走了。
他细细写好了葛青茶的方子,又在药柜里抓了上好的红棘果,正准备差人送往长林王府,却见长林王亲自登门。
长林王在雪里伫立良久,他就在其身后站着。
“杜大夫,这些年,多谢了。”他双手交叠,向他深深一揖。
谢谢你容我这大梦一场。
谢谢你仍叫我一声“二公子”。
谢谢你说林奚会回来。
他没说话,只将药方和红棘果交给他。
“平旌冒昧,敢问杜大夫可有神农之志,愿尝百草?”
“济风堂中人各有所专,我善行针问药,并不长于草植。不过济风堂一直有人遍访百草,编著药典。”
“林奚自小有神农之志,一直想出一本新的药典。我此去云游,会时不时寄些草植回来,请杜大夫留心,将其编入药典中吧。”
“多谢二公子仁心,杜仲一定谨记。”
“我识草植描图样的功夫都是林奚教的,这药典也是她得志愿和心血,将来药典传世,还请杜大夫加上林奚之名。”
姑娘仁心圣手,济风堂中有许多人算是她的徒弟,于药典上署名自然无可指摘。只是看着面前人再无生气的眼睛,他还是开了口:
“逝者已矣,二公子为何执念?”
他笑了笑,避开他的眼神。
“既然林奚不想让我们知道真相,那便让她活着吧。
活在你们所有人的期待里,活在我的心中,活在她想去看的万里河山的每一个角落。
江河湖海,日月山川,我代她去看。
我…想要她活着。”
景和二十七年,长林王离京。
只有济风堂能收到他的来信,却也没有只言片语,只是些草植图样。
长林王再没回过金陵。
有时杜仲是希望他别再回来的。
连济风堂都迁了新址,他还能回到哪儿去呢。
“师父,起风了。”
他的徒弟为他披上披风,他颤巍巍站起来,看着庭中长势极好的竹子在风中摇曳。
景和四十年,济风堂《百草新编》全册付梓,第一位编者为林奚。
《百草新编》由济风堂少堂主林奚主张编著,长林王萧平旌作小传记之,题为《吾妻》,传世百代,泽被后人。
第4章
吾妻·清平愿
*《吾妻》系列完结篇,元时视角。
*前文指路:《吾妻》 《吾妻·念去去》 《吾妻·断续令》
*部分私设,祝各位阅读愉快。
景和二年,除长林王萧平旌领兵大败东海一事外,京城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儿便是言家小姐的“巾帼事迹”了。
言家姑娘在马场上将两个闹事的纨绔子弟收拾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直接丢进了京兆尹府。次月自马场上又遇见那两个养好了伤的公子哥儿,见了言宁便嚷嚷着说要报仇。二人齐上阵,还是没打赢言家姑娘。
据说,言大小姐屏退随从,冲那张牙舞爪的两人轻轻一笑:“你们一起上吧,我言府若是有一人出手相助,就算是我欺负你。”
于是二人又被丢进了京兆尹府。
这次那二人瞅准了机会,说自己并未犯事,硬是要京兆府尹给个公正。这二人也并非平凡人家出身,并不好人,府尹没法子,只得亲自上言府做做样子,“求个说法”。
哪知那言老侯爷更不好惹,茶壶一摔:“这样顽劣的孩子,我宁儿打他们两顿,那是替他们爹娘省事!”
直接把京兆府尹请出了府。
一来二去,言宁便在京城出了名。茶楼酒肆里都在说着这位言家小姐,不仅貌若天仙,还武艺高强,侠义洒脱。
说书的都说,这般霁月风光,有当年霓凰郡主和长林世子妃遗风。
轶事传久了,传进宫里,也听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他当即便留了个心眼,打发人去多打听打听这位言家姐姐的事儿。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就这么敬业地当上了媒人。他不知该与谁商量这件事,也只有荀飞盏能与他说上一说。
“陛下要将言家小姐指给平旌吗?”他站在廊中赏月,荀飞盏便站在他身后。
“朕…朕不知道…”少年的眼神黯淡下来,盯着某处出神。
“陛下?”
“林奚姐姐说,要我为平旌哥哥找一个性情活泼、洒脱欢快的姑娘,言家姐姐最合适。朕答应了林奚姐姐,朕没忘。”
“可是…平旌哥哥还在等她呀…我怎么能…”少年的头低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还十五岁,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有的人还在等,有的人却永远不能回来了。
后来,他左思右想,还是将言老侯爷宣进宫,向他表明了指婚之意。
“言卿,长林王将门虎子,精忠报国,智勇双全,与言宁年龄相仿,性情相投,实乃佳偶天成。朕有意做主,许其二人婚配,不知言卿意下如何?”
他从未做过指婚之事,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况且,他心中清楚,再怎么样的佳偶天成,他的平旌哥哥,也早已与另一人许下了天涯之愿。
“老臣不愿意。”
言老侯爷直来直去,说出的话叫他吃了一惊。
“言卿此话何意?”
“长林王志虑忠纯,赤子之心九死不悔,的确是人中龙凤。但老臣仙居京城,虽不插手朝政,金陵城中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比如,当年的长林二公子是如何整日往济风堂跑;比如,那年瘟疫中济风堂有个妙手回春的仙女神医;比如,传说琅琊山上的那一对神仙眷侣。
他并不是专断的皇帝,也知道言侯话中之意。但不知为何,仍佯装怒意开口:“有朕指婚,长林王自然不会亏待令孙女,言侯还有何为难之处?”
“老臣希望自己的孙女嫁给两情相悦之人,平安喜乐一生。”
他终究泄下气来。
平安喜乐么。
为什么他们没能平安喜乐呢。
指婚一事就此搁置,从头到尾,长林王一字不知。
再后来,听说荀飞盏与言宁在巡防时不打不相识,他也高高兴兴做主指了婚,高高兴兴地推了一天的折子没批去喝喜酒。
他、言侯、荀飞盏,没人再提指婚之事。
好像那件事从没发生过,所有人的人生都继续走下去,总会平安喜乐的。
只有他的平旌哥哥,停在了那一年。
他改年号、行新政,勤政爱民,虚怀纳谏,他拼命要做一个包容坚稳的好皇帝,他费了全部力气,想要离开那一年。
他的国家,他的王土,他的子民,他想要所有的人都能重新开始。
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一定能为所有人挣得一个平安喜乐。
可他后来才明白,平旌哥哥,永远被困在那一年了。
后来所有人的喜乐、悲伤、平安、困苦,都再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