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亲手葬了爹爹，并未告诉任何人墓址何处。”
想来，他也从未敢再多问了。
“你此次来，还要回金陵的吧？”
“过几日便回去。”简儿声音微滞，“我本想着下月成亲，带娘亲去金陵看看喜事，叫她高兴。可我方才与她提起此事，她只说不愿再走，便都在这里待着了。”
“好。”
我又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来，扯了个笑：
“简儿，阿姊祝你新婚喜乐。”
简儿定在三日后返京，我便加紧着日子给他做些鲜花饼带回去。
第七日一早，我去厢房唤娘亲，一道送送简儿。
我久敲房门不应，唤来简儿与明则破门而入时，却见房内空无一人，只桌上留着几纸信笺。
一幅字是早已写完精致裱好了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赠予简儿吾儿，顺祈新婚喜乐。”
另一边散落的大概是娘亲闲时随便写的字句，我拿起一看，却倏地又掉下泪来。
“若不能共老水云间
见长剑覆雪如见并肩
如风灯在前
涉深河暗夜
旧时光岿然不灭”
我与简儿明则三人怔了良久，看这满屋的书画草笺，都许久没说出话来。
“阿姊，娘亲许是不愿道别，我便先走了罢。”
简儿朝我夫妇二人作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一幅字，提衣便要出门去。
我拦下他，“我知道娘亲在哪里！”
我跑到马厩牵了马，示意他们二人跟上。
我们三人策马直奔玉龙山，行至山下，连马也来不及牵便顺着道上山。
我知道娘亲一定在那里。
我曾读过爹爹闲时作的几品小文，那里头总提到过玉龙山上那一座小亭。
爹爹写过，“寒梅煮酒，恰逢暮雪亦白头。”
暮雪时节，白头之约，娘亲一定在那里。
我们行至半山腰，果然在那座小亭里见着娘亲月白色的身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娘亲舞剑。
从前我常看爹爹舞剑，娘亲便都是坐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待爹爹舞完了，会自个儿把个脑袋凑到娘亲跟前，要她给他擦汗。
我那时一面惊叹爹爹剑艺，一面羡慕娘亲貌美，只道最是人间好时节。
此刻雪中翩若蛟龙的母亲，竟叫我想起了当年爹爹英姿。
我只以为思君催人老，娘亲已不复当年芳华，却不敢相信眼前绰约之人，仍是几日前那个身子单薄得我一见便心疼得落泪的娘亲。
我们三人都不上前，只静静地看着。
娘亲舞完这一式，似乎颇痛快似的，剑锋半分不留，肆意挥舞出去，那长剑便利落地刺入雪中。
我识得这一招剑法，是爹爹从前最为得意的一式，唤作“揽山河”。
爹爹闲居南境，整日除了哄娘亲便是养花煮粥作文舞剑。山水最是养人，故爹爹剑艺总有新得。
我仍记得“揽山河”初创之时，是个熹微的清晨，爹爹从院里跑到药房，一路兴奋地叫着“林奚林奚”，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我猫在树上偷看，爹爹把娘亲牵到院内，舞了一遍完整的剑式给她看，嬉皮道：“林姑娘可是第一次见此式之人，便请姑娘赐个名吧？”
娘亲也很配合，抿嘴笑着：“二公子既自号揽山河居士，此式又逍遥大气，不若就叫‘揽山河’何如？”
于是这“揽山河”一式便成了我爹爹乐道一辈子的好剑法，后来也不知怎的，从我家的小屋里传了出去，名扬天下。
可这剑初创时究竟是何风姿，细论起来，也只有爹爹和娘亲知道了。
娘亲将长剑入鞘，抬眼看见远远站着的我们三人，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
她走过来，神色清明，一派舒朗风光。
她走到简儿面前，为他理了理衣襟。
“金陵路远，娘亲不能亲眼去看简儿大喜之日，简儿不要怪娘亲。”
“简儿不敢。”简儿稍稍将身子俯低了，让娘亲摸了摸他的头。
“娘亲的字写得不如你爹爹好，但都是爹娘二人的心意。简儿娶得良人，爹娘很为你高兴。”
“简儿明白。”
我看着简儿与娘亲的笑，竟不觉又落下泪来。
娘亲拍了拍我的脑袋，“傻孩子，从小到大，几时见你落过这么多眼泪？果然嫁了人了，就是要矫情些！”
我心中不是滋味，只怕是哭得更难看了。
“好了，攸宁不必担心，我还好。”
娘亲见我手上攥着她写的那信笺，轻轻将其抽出来，缓缓展开。
“我与你爹爹的旧时光都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攸宁，你不必担心我。”
我抬头看着娘亲那般清澈的眼睛，终于开口问道：“娘亲，爹爹在哪里…”
三年，我终于敢开口问一句，我的爹爹，他在哪里。
“你爹爹最爱江湖悠远，我便将他留在山水之间了。他一生逍遥，不会在意礼制，你们若是有心祭拜，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我并不在意这个，我只是疑虑，爹爹与娘亲不能共老已是大憾，难道也不要同穴么？
“可是娘亲…”
娘亲似乎早知道我要问什么，轻轻笑道：“待我也去了，你们便也把我撒在个好风光的地方，不必拘泥。我总能找到你爹爹的。”
是啊，山水之间，天地多情，他们总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颔首，郑重答应道：
“好，攸宁明白了。”
娘亲与我们一道送了简儿出城，又再慢慢地策马回家。
我与明则跟在她身后，见她身形清瘦，腰间佩着爹爹从前惯用的那柄长剑。
前两日我心中的担忧与悲凉终于消弭。
江湖风起，红尘波澜，又有几人能一世安稳？
娘亲与爹爹有二十余年的旧时光，谁也夺不走，谁也忘不掉。
爹爹去了，于娘亲而言究竟是多大的伤痛，连我也不能共情一二。
大概简儿说的是对的，“没用的”。
爹爹不在，旁人在怎么做，都是没用的。
可我此刻也终于明白，总有些东西，是岿然不灭的。
所以娘亲选择回到这花坞，继续完成此生所志，守着她和爹爹的旧时光。
所以我和明则，和阿余，也不该为了这一遭风起，辜负了往后的好时光。
有些东西难以回寰，有些人也许永远都走不出来。
可揽山河犹在。
而旧时光岿然。
-END-
*“若不能共老水云间，见长剑覆雪如见并肩”一段出自歌手不才的《涉川》，本篇短文的灵感也来源于此。
*关于“揽山河”一式，另一篇全新番外《揽山河》中另有记。
番外二 揽山河
*今日份的“山水派”父女俩，有点甜。
*部分私设，祝各位阅读愉快。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眼前的人眼前身姿挺拔、眉目清明，萧小女侠从小到大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一眼便知此人不凡，便也有模有样地拿起架子来，背着手沉着声音问道。
“泉云剑，余之墨。”
那人倒也不摆架子，对着她这个小丫头片子，也温润地持剑行了一礼。
小石榴脑筋飞快地转，很快想起来此人便是琅琊榜行三的泉云剑传人，在江湖上颇有雅名的“儒剑”余之墨，于是恭恭敬敬地负手行了个礼：
“前辈好。”
余之墨见小姑娘可爱，也笑了笑，温声问：“请问，萧大侠可在？”
小石榴从来都是个机灵的，此人前来，肯定是为了挑战自家爹爹。
她从来不担心爹爹会败，更想看天下两大高手过招一饱眼福，便好不拘泥地扭头就往屋里跑，边跑还边叫唤着：
“爹爹！余大侠来挑战你啦！”
本来挺拔站着的余之墨被这小丫头片子中气十足的一声吼吓得抖了抖，想着江湖传言萧氏家风逍遥不拘，果然不假。
厨房内本在盯着那一锅粥的火候的萧平旌被他家小女侠连拖带拽地拉到了院子里，见一少侠佩剑负手等待着，才正经起来，招呼道：
“余少侠，久闻大名。”
余之墨听着声音，立马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前辈，叨扰了。”
其实萧平旌虽然名声在外，但一向来挑战他的人其实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