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师父和济风堂众人,那些看着我长大的人,也是欢喜的。
如今你我经年不见,我倒又像是活回去了。
那些个色彩,仿佛是只有你在我身边时,我才抓得住。
林奚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总归得失已定,我也无力回圜,便只能如此罢。
那小药徒倒是个懂事的孩子,许是这几月他也知道了我的性子。我俩一起守岁时,他话也不多,只安安静静地为我奉菜、倒酒。
倒是我时不时说几句话,见着新奇的菜式,也起了兴趣多问他几句。
他也颇机灵,一句句娓娓道来,听着有趣。
这滇州的年,也算是我偷得了几分清欢了。
饭毕后我与他一道在廊上挂了几盏灯。
那孩子是土生土长的滇州人,对这里的年俗比我清楚,我便学着他的样子照做了。
挂好灯后,他站在廊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祈愿。
那灯的些微光芒映在他脸上,我瞧得清楚,那孩子的睫毛闪动着,鼻子也酸了酸。
他大概是在想念他的爹娘吧。
他睁开眼睛,看我仍站着,便叫我也赶紧祈愿。
人间运道,红尘波澜,早在风起风息中就有了定数。我本不信这个,便轻轻摇头拒绝了。
他却倔得很,说在滇州岁末对这廊下的灯祈愿是最灵的,一定会如意。
我拗不过他,便答应了。
林奚所愿不多,一愿万物生长,二愿长辈康健,三愿,平旌喜乐。
平旌,这个孩子说了,在滇州岁末对这廊下的灯祈愿是最灵的。
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喜乐才好。
滇州的风俗,除夕是一定要守岁的,要守到子时才好。
我与那孩子坐在厅内,一时也无话,总觉清冷。
我想起从前和师父一起守岁,他老人家总会给我包个红包,要奚儿岁岁平安。
我从未在意过这些事儿,临时想起来,才觉得自己也该给这孩子备一份新岁红包。
红包需提前备好,我临了是拿不出来了。
想了想,新岁将至,总要给孩子备些礼物。
我便取了从前在金陵得出的瘟疫方子,传给这孩子。
我来滇州,本也是为了这儿的疫病来的。
可我终究是晚了一步,倒滇州的时候,疫病已散至全城,错过了最佳时期,只能救一个算一个了。
那孩子接着药方,憋了一天的眼泪终究是流下来,结结实实地给我磕了三个头。
我自知受不起这样的大礼,连忙将他扶起来。
他却不肯,跪在地上,要拜我为师。
林奚为医,自知有愧,当不得别人的师傅。
这份请求,我是断然无法应允的。
可那孩子实在太倔,凭我怎么说,就是不肯起来。
我见劝不动他,便也不再多说,给他递了个垫子,独自回了屋。
到底还是个孩子,总会想明白的。
世间医家无数,林奚不敢忝为人师,只能如此了。
方才席间孩子不能喝酒,一坛子桃花酒便全进了我的肚,此刻应是酒劲上来了,我提笔也有些虚浮。
又絮絮叨叨了这么多,我该搁笔了。
平旌,新岁喜乐。
不止是如今这个新岁,往后不能再见,每一个年头,愿君岁岁平安,喜乐如意。
林奚为你,祺过此愿。
友 林奚
-TBC-
第三章 难寄·人不如旧
*《难寄》第三篇。
*关于小时候的林奚,关于林奚与黎老堂主。
平旌亲启:
见字如面。
旧岁已去,我再提笔,才觉已是十五了。
年尚不算过完,济风堂仍是冷冷清清的。我这几日一直待在书房里,《百草新编》也终于算有了个初本,过得竟不觉岁月。
滇州回暖,实在是没个冬日的样子。
我这几日计划着离程,将堂内诸事安排好了,大约明日便启程。
我也不知怎的,这暖和的地方倒是待不下去了,只想寻个别的地方住两日。
我突然想去金陵看看,看看那金陵雪。
这儿实在太暖,连颗雪子也见不到。
那个孩子前两日也吵着要和我一起去,大抵我送给他的那副药方真叫他定了拜我为师的决心吧。
林奚云游多年,一直是一个人,要我再带上个孩子,是万万不可的。
我知道那孩子犟,所以他每日忙完了药房的事便跪在我房前,我并不讶异。
我何尝不心疼,但我知道我不能心软。
这孩子已经失去了爹娘,流落济风堂门下,此刻大概是把我当成了亲人。
我看得清楚,他是带着颗医家的诚心想要拜我为师的。
所以更加不可以。
已经无亲无衣的孩子,只心里攥着那一点赤纯,不该跟着我,冷冷清清,实是自苦。
我偶尔看着这个孩子,不知怎的,总会记起小时候的自己。
我小时跟着母亲,被师父收留。后来母亲去了,我便拜师父为师。
我比这个孩子幸运些,只觉此身孤苦,天地浩渺再无林奚此心归处的时候,回头看看还是有师父拍拍我的脑袋,叫我一句奚儿。
那时我只觉突然攥住了个可以属于我的东西,便一心扑在医术药理上,如此也算平安长大到如今了。
所以我更加明白这个孩子此刻的倔强。
此心缥缈的时候突然见着一叶扁舟,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爬上去的。
孩子的心多纯,觉得人生海海,唯此舟可渡。
只可惜,我不如师父那般包容热忱。
我连自己亦难渡,又怎能耽误个好孩子。
每晚我透着门缝看那孩子倔强地跪着,总怕自己下一刻便心软下来,只得早早碾了灯,翻身睡下。
已是难渡,便不忆罢。
我仍为此事耿耿于怀时,昨日便收到了师父来信。
我前几日给师父去信,提到这个孩子,毕竟是聪慧沉稳的好苗子,我终究心有不忍。
师父留心此事,也知道我的性子,知我不会收他为徒,便另做了安排。
柳州济风堂里我的同门师兄唤柳琛者,深得师父真传,且为人兼容包稳,这孩子拜他为师,应是最好的选择了。
自小到大,师父知我性情,也总是包容呵护,林奚感念,却也心存有愧。
除了手边这一本《百草新编》,林奚再无他物承得师父的半生热情。
这十余年中,师父除了教导医术,对我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也总有关照。
小时候他总留着心问我喜欢怎样的吃食,中意怎样的衣裳样子;
再大一点,他也总是着莺姐关心我喜欢哪个妆容,要不要去打些新的首饰;
二八年岁,他问我姻亲之事,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心仪怎样的男子,心中有何希冀。
我总是淡淡的,关心则乱。
其实我知道,我若是再开朗些,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像个任性骄矜又温和羞赧的姑娘,师父一定更开心。
每次我余光瞥见师父眼角的无奈与隐忧,总是心有愧疚。
可我终究是做不到。
午间我将拜师柳师兄的事告知那孩子,他似乎仍有些惋惜。
我虽不能收他为徒,但既是要入医门的孩子,我不得不多嘱几句。
柳州路远,孩子一人赶路总是危险,我便托了堂内人送他前往。
他揪着我的衣角,似乎有话要说,却就是抿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那刻终究还是不忍,颇孩子气地与他订了一约。
我与他约好,待他学成出师,回到滇州的时候,我便来看看他。看他学得如何,若是学得好,这滇州济风堂便交与他。此后这一城内的万物安康,他便都担得起。
孩子的心赤诚,这一个约定,便足以叫他藏起此刻所有的不甘与自苦,郑重地告诉我他一定会不辱医门。
他是好孩子,我也笑着答应他。
尽管天高路远,红尘波澜,我对这一时孩子气定下的约,并无半分把握。
但愿此约不空许。
此刻我坐在窗边,已觉滇州春风和煦。
竟愈发想念起金陵雪来。
甘州此刻,大约还是大雪纷飞罢。
滇州花香难寄,林奚愿共冬雪。
顺颂春祺。
友 林奚
-TBC-
*看过《十六事·车前已过天涯路》的读者,应该还记得林奚后来收过一个徒弟,叫裴翌,是她唯一的徒弟。这里也算埋了个梗吧,前后对比。她心里的那些悲苦愧疚,终于也会弥合在生活的清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