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念阿爹为韩国辛劳多年,虽赐予鸩酒,月俸还是照旧给到我处,以至于我还能过日子。
我养着两只蛐蛐和满塘青蛙,生生是常客,常带着她家蛐蛐过来一争长短,可惜我的蛐蛐始终无心输赢,小脚扬啊扬,又跑到一旁晒太阳。
我求生生教我爬树,教我练武,生生二话不说,提着我在树上扎了几天马步。
我老是梦见阿爹阿娘死的那天,夜半噩梦惊醒,摸着冒虚汗粘腻的头发。一道人影自窗前闪过,我从枕头下抄出匕首,踮着脚尖摸索到窗下。
不知何时开始,我触手可及之处必须要有利器才能安心。
我小心翼翼推开窗,窗外什么都没有,我低头一看,一个香囊放在窗边,松柏的香味仍然和我当初送给张良时一样浓郁。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年多后,秦国攻破了韩国的都城新郑,路上的人跑的跑,逃的逃,我打开大门,一阵浓烟呛了鼻。两位阿母见势不对,马上收拾了家里的细软,准备带着我一起出逃。
秦国的几名士兵是从后门进来的,一下子割断了阿母的喉咙,抢走了她们的包袱。随之而来的,是血腥的杀戮,藏在我家暗处的几个人和士兵们同归于尽。
他们是张良派来暗中保护我的,却因为保护我而死。
那一瞬间,我似乎能体会到张良的无力,就好像他对阿爹的死一样。只是他继续向前走,只为保护更多的人,而我,最多只能学会保护自己。
张良说错了,我已经原谅他了,只是我无法走到他身边去。
他心中并非无我,只是他的心中堆积了太多的人和事,以至于我看不到自己。
我想要的,大约是一心对我的,将我置于千万事千万人前的,张良心里有大多牵挂,我不过是牵挂中的沧海一粟。我又太胆小,我厌倦那些是非,我不想报仇,我害怕见血,我走不到他身边去,我怕走到他身边去。
大火烧得白墙噼里啪啦作响,我强忍眼泪扯过包袱,一只手忽然扯住了我的脚。一个士兵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贪婪地盯着我手里的包袱。
“我把它……给你。”我吓得口齿不清。
他向我走来,对我不怀好意地笑着。
撕裂的裙角飘扬在空中,怀里的木盒掉在地上,我看到了当年做的糖人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阿娘那时问我做的是谁,我心中实则含着无数欢喜与羞涩去答:“子房哥哥。”
我抽出袖口的匕首,慌乱地扎过去。他受了伤,我跟生生学了这么久,他一时竟拧不过我。鲜血喷到我的眼睛,我陡然松开了匕首,瘫软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许多秽物来。
烤得火热的高墙轰然倒了下来,我的蛐蛐和青蛙都死了,我仿佛听到了生生和张良着急迫切的呼喊。
“阿鸢,阿鸢……”
“淑子,淑子……”
第5章 某一年
我是被路过的人救走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阳光透过窗户爬到我的脸上,发黄的屋顶,犹带着发霉味道的空气,我忽然觉得很安心。
安和是李闻的故乡,是他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问他为什么救我,他挠了挠头,笑得甚是羞赧,“拿了你的包袱,不好意思把你抛下。”
我露出了笑容,不知道是该骂他还是该感激他。
李闻把包袱还给我,我拿出一半细软给他,算是报答他救我的恩情。他也不推脱,二话不说就把贵重东西收下,侧头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韩国已经回不去了,亦或者说没有韩国了。我去打听过张良红莲生生等人的下落,除了得到张开地的死讯,什么也得不到。
没有消息至少算是好消息,我心里这般安慰着自己。
“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在安和安家好了,这里偏僻,打仗不会打到这里来。”李闻劝说我。
无处可去的我去哪里都是一样,我在李闻附近找了个地方,屋子有点破烂,修葺的时候李闻过来帮我,“阿鸢,别爬那么高,上面很危险。”
像极了阿爹,“别跟着生生瞎胡闹,上面高得很,摔坏了怎么办?”
我回头浅笑盈盈,“我就下来。”
两年后,我和李闻成了亲,我刺绣功夫还成,糖人也捏得不错,李闻开了个成衣店,生意有些,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我枕边不再需要利器,我枕着李闻的手臂睡去,梦里大多香甜。
张良的消息不断传来,儒家的三当家,博浪沙刺杀嬴政的刺客,刘邦的左膀右臂,汉朝的留侯,不断变换的身份中,张良的名号越来越响亮。
听闻他娶了个夫人,姓水,与我一般。
而这些悲苦荣耀,皆与我无关。
桑海的丝绢成品很好,李闻要去走一走,问我要不要去,我自然是愿意。
桑海这个地方我是第一次来,好奇地左顾右盼,李闻善解人意,抠了他自己买牛肉干的钱买了一大堆小东西送到我面前,还附赠两只蛐蛐。
“我们后面那块泥塘,我想过了,今年夏天引些水过来,种上几株荷花,我再赶几只青蛙过去,呱呱呱,听着多好。”
我眼眶微微湿润,走到楼下去给他买点牛肉干,他对这东西馋得厉害。
迎头撞上一对夫妇,我抬眼道歉,这一眼,恍如隔世。
我呆立在原地,还是张良在刹那沧海桑田后先开了口,“我那日见香囊在火中烧掉了半截,还以为……”
生生在他旁边,昔日健康跳脱的生生再也不见,只剩下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可以吹倒的留侯夫人水淑子。
我和张良的婚约没有解除,生生借了我的名字嫁给他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留侯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总有旁人替他在意,青梅竹马,曾也是高亮门庭,韩国官家的女子足以与他匹配。
“对不起。”生生向我道歉。
我不觉得生生做错了什么,这些年来陪伴在张良身边度过诸多欢愉苦痛的人是她,她只不过借用了一个并不需要存在的名字而已。
张良凝视于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终复无言,牵上生生的手,微笑道:“淑子,我们回去吧!”
他看到了向我奔跑而来的李闻。
李闻把新买的簪子别到我头上,疑惑,“刚才那两人是谁?”
牛肉干塞到他手里,我淡淡一笑,“我回去告诉你。”
楼梯踩得吱呀响,我笑着跟李闻说起从前那些事,李闻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沉思,“没关系,我能想到让阿鸢不那么担心的办法。”
我挽着他的手,宛然一笑,“你已经做到了。”
淑子,他在叫你呢?
心里那个声音在摇荡。
哦,他的淑子不是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