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找人吗?”一位水蓝色长裙的姑娘牵了我的手进去,柔柔软软的,不像阿娘逐渐失去弹性的手。我却不大喜欢这样的触碰,手脚瑟缩着,早知道该让生生陪我来。
她说她叫彩蝶,是个长得很美的小姐姐,好奇冲淡了我的怯意,环顾四周,发现了更多漂亮的小姐姐,还有许多男人。
这就是阿娘说的男人会做错事的地方吗?这里还有这么多女人,她们不会做错事吗?
“韩非哥哥。”我盈盈笑意施了一礼。
我与韩非并不算太过熟悉,幼时我在宫中与他见过几面,不久后他就去了桑海求学,直至最近才回来。他回来那日,阿娘让张良陪我在新郑四处走走,大家在城门前撞见了,我还看到了久未相见的红莲公主,她是去接她的王兄韩非的。
我那时大病初愈,张良时不时给我带了些好吃好玩的,我眼中对外边的向往太过热切,张良几乎是没有考虑地答应了下来。我记得他前一日还对我说,夫子让他抄书,午后就得赶回去。
我让他回去,他笑了笑,“无碍,今夜费些功夫便可。”
“原来是阿鸢啊,是来找子房的?”韩非提着酒壶笑吟吟从上往下望我。
阿鸢是我大名,因为自小和张良定了亲,小名是写在送往他家中生辰贴上,他和他家里人便从小唤我小名。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里面的不安稍减。他是我此处唯一认识的人,我只能喊住他。
韩非是来见张良的,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约在这样的地方,难道是因为这里有许多漂亮小姐姐。
想到这里,心里面酸酸胀胀的,很不舒服。
我不喜欢这样的情绪,幽幽开口问韩非,“韩非哥哥,你和子房哥哥是喜欢这里的漂亮小姐姐吗?”
韩非怔了片刻,笑得颇为微妙,“阿鸢也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了,泱泱美人,悦我心兮,至于子房为什么来,你待会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张良看见我时有微许诧异,转眼韩非挤眉弄眼戏谑浓重,他扶额一叹,“你怎么来了?”说罢拉了我进去。
屋里还有一男两女,男人冷冰冰一张脸,似乎靠近一些都要冻成冰块。两个小姐姐长得如花似玉,其中一个成熟一些,腰间的紫色云纹更平添了魅惑冷艳。另外一个年轻的小姐姐应该是个琴姬,一把上好的伏羲琴搁在膝上,腰间垂下一颗火红蛋大的玛瑙。
两个小姐姐都在冲我笑,我心中的不安却比刚来时更加猛烈,身体不由自主一颤,不知道自己用了怎样的眼神看向张良。
张良心如细发,隔着袖子要来抓我的手,“都是朋友,不必担心。”
我唇角紧抿,他若说他们是敌人,我反而会少担心一些,是朋友,就必然是有说不得的关系。
在这样一个地方汇聚这样一群人,我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我感到害怕。
我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避开张良的拉扯,“阿娘让我把香囊交给你。”掏出香囊一把塞进张良手里,忙不迭地逃了。
背后的韩非发出无奈的余音,“真是个不懂自己的小丫头!”
我抱着手在离家近的地方呜呜哭了,我不敢跑到角落里哭,太黑了,我不敢跑回家哭,怕阿爹阿娘难过。
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懂,我只是想要在乎的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留在我身边。
张良他为什么要和那些危险搅在一起?
第3章 某一日
阿娘隔天问我香囊送给张良没有?他是什么反应?
我回想了一下,张良听到我说“阿娘让我把香囊交给你”时眼睛里满是失落,像极了揉碎的星光。
我跟阿娘学了做糖人,捏捏捏,戳戳戳,阿娘问我做的是谁。
“子房哥哥。”
阿娘的眉头紧皱成一团,试探着问:“你可以捏个兔子送给子房,子房快生辰了。”
我气呼呼背过身去,我又不是捏给他的。
我求生生给我打了个十分精致的盒子,小心翼翼把糖人放进去。
那时我也不知我为何会这样珍惜,大约是第一次捏成张良的样子,尽管在许多人眼里跟小孩子的堆砌没什么两样。还有就是,我从紫兰轩回来每日的恐惧剧增,我害怕失去。
张家都不是铺张的性子,张良的生辰过得很简单。除了我们一家外,只有韩非红莲被邀请。
红莲还是不肯唤“子房哥哥”,整天“小良子”“小良子”叫个不停。
我举了灯笼过头顶,不满地嘟囔着,“红莲姐姐,不许你这样叫,不好听。”
红莲把灯笼挂上房檐,一只手搭着攀高的木架子对我做鬼脸,“小良子,小良子,我就要这样叫。”
“不许这样叫。”我气得嗓子都变了,直接吼了回去。
红莲也被吓了一跳,慢悠悠从梯子上下来,“不叫就不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红莲,要叫子房哥哥。”韩非爽朗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我抬眼一望,张良也站在那儿,一时间又羞又恼,垂着头向后跑去。
张良后院的青蛙在呱呱呱呱呱呱,我家里的青蛙也是呱呱呱呱呱呱,为什么它们不咩咩咩,不哞哞哞,人总能发出千奇百怪的声音,动物为什么就是大同小异呢?
“在想什么?”
手指插进池塘边的淤泥里,转啊转,我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后知后觉向后看去,张良一身青衫在月光下格外耀眼。
我红了脸,低下头来。
张良挨着我坐下,“人的想法太多,动物反而不这样。所以,它们不需要发出太多样的声音。”
池水的波光折射在他的眼睛里,我望进他的眼睛,“你的想法也很多吗?”
始料未及我有此一问,张良一愣,长长一叹道:“好像是有点多,既想着要韩国昌盛,又想着相国府平安,又想着淑子……”
羽睫轻颤,既盼着他继续说下去,又怕他继续说下去。
他揉了揉我的头,眼里有潋滟温柔,“想着怎么让淑子不那么担心。”
心头俨然有只小鹿迷路了,撞了一回又一回,我小心翼翼压着语气,“你想到了吗?”
“还没想到。”
我倒吸一口凉气,整具躯体都凉飕飕的,不自觉把声音压得更低,“你有没有想过你想的都很危险?”
张良弥漫着洞悉一切的笑意,“想要去的地方越远,路上遇到的危险就越多。淑子出过远门吗?愿陪良出去走走吗?”
他眼里的真诚打动了我,不假思索的“不”湮灭在骤然紧闭的嘴唇边。
他伸过手来似乎想要触碰我,我臀部往后一挪,松开的裙角散落在池塘边,霎时沾满了泥泞。
张良的手停在半空,沉默了片刻,“你肩上有虫子。”
我“哇”的一下跳起来,着急恐惧地觑着肩膀的位置,上面除了一片飘落的树叶,什么也没有。
张良深深地望着我,轻声如飘下的落叶,“我是骗你的。”
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池塘里的青蛙还在呱呱呱,张良终于在他生辰的这个晚上意识到了我的胆怯。
张良原是有求学的打算,目的地是桑海的小圣贤庄,也是韩非求学的地方。这事还没成行,便被另一件事暂时搁置了。
张良生辰那天,阿爹阿娘和张良的祖父悄悄谈了我们的婚事,商量着让我们尽早完婚。
也是自从生辰那天,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少了。阿爹阿娘不在家,我在后院的草丛里和蛐蛐玩,它们还是喜欢晒太阳,半天也不理我一下。
我戳了戳它们扁平的脑袋,“我背书给你们听好不好?”
它们没有开口我就当它们默认了,我给它们背起了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张良清亮的嗓音如若平底春雷,我陡然转过头去,他也正好看向我。
两只蛐蛐候在一旁看热闹,我的手指在发顶打着转,讪讪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刚好听到某人在跟蛐蛐说话。”张良毫无调侃的意思,语气反倒无比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