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人喜欢的人,是很可怜的。但朱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被人喜欢。她只能隐约的意识到,自己和身边的姊妹们不一样,她总是会做出和她们不会做的事,说出她们不会说的话。
有时候朱霓会怀疑自己脑子不好使,为什么许多东西,姊妹们轻而易举就能想到并做到,可她就是不行呢?不被人喜欢的朱霓一直被排斥在同族姊妹中,好在她也不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只要拿起笔,她就能自得其乐。
她喜欢用笔其描画她所见到的世界,用色彩去表达她的心境。她小心的观察着她所见到的一切,藤萝是妩媚的碧色、桃花初绽时艳丽之中透着纯净的白、春来柳絮随风扬起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四月间的雨明明无色,却被春生的万物染成了鲜活的翠绿。
她用她的眼睛容纳这世间的一切,再用柔软的笔触使她所见到的景物在她的纸上“活”过来。
这一过程让她十分快乐,周遭人的喜恶,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她在孤独中慢慢长大,不知不觉就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还未定亲,算是有些迟了。其中缘由一部分是因为家中长辈奇货可居,认为她足够美貌不能轻易许人,另一部分原因是她的古怪之名已由朱氏一族繁茂的亲族传遍了建邺城。
她十八岁那年,朱家遇上了一桩麻烦,因为侵占官田而与丹阳郡官府起了冲突。族中有人想起了朱氏与千里之外丞相似乎沾亲带故,又刚好希望族中子弟入京以谋求官职,于是便让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九郎、十五郎前往洛阳。
同时,长辈们还让他们带上朱霓。
那是冬末春初,梅花绽放的时节。她听说建邺城外牛首山上的朱砂梅开得鲜妍,于是独自带着画笔与纸就出发了。倚在一块石头上大致勾勒好了那片绵延无尽的花海,被冻得浑身僵硬。回去后打算细细调出朱砂梅浓艳的颜色,父亲却将她叫去了族中尊长面前。
长辈们细细叮嘱了她很多,然而她都听得糊里糊涂。谁让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呢。
准备了许多东西,终于是在梅花差不多凋谢的时候动身出发了。她跟着堂兄们踏上了北去道路,心中既有远行的欢喜,又满怀恐惧。
她知道自己北去,是为了找一个丈夫。别的女孩说起出嫁便满心欢喜娇羞,唯有她总觉得不安,好像一旦成为某人的妻子,就要被束缚住了。
在欢喜与恐惧中,她离洛阳越来越近。
到达琅琊之后,天气早已回暖,东风正盛,于是兄长等人改走水路。她在从故乡动身前就悄悄带了一套画具,正好利用舟船上平稳宽阔的环境作画。
某天她一如往常那般在清晨时早早醒来,没有惊动侍女,轻声轻脚的来到了甲板上。
晨光熹微的时候,甲板上几乎没有人,她可以不被打扰的勾勒眼前风景。这一路上她早就发现了,晨曦的江面十分美丽。这条河是洛水,他们已经很靠近洛阳了。
夜露结成了霜,雾气氤氲如薄纱,水天近乎一色,一切仿佛是静止的,而在这份静谧中却又透出勃勃生机。
她喜欢清晨时分这份独属于她的安静。
然而这天,当她往岸边远眺时,她见到了行人。
在重重晨雾之后,有一骑一人穿梭于岸边稀疏的柳林之中。在近乎静谧无声的清晨,那一人一骑是寂静中唯一的生命。
那应当是个少年吧,若不是少年,哪来那般纤细笔直的侧影。她想。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起了她搁在小案上的未完成的画作。
没有那个画者不爱自己的心血,她不犹低呼。那那张薄纸却仿佛有神鬼庇佑一般,轻飘飘的飞过了江面,然后——
恰好被岸上那少年接了个正着。
第122章
到达丞相府中后, 两位堂兄与丞相交谈, 而她就负责规规矩矩的坐在一边。
他们说的什么, 她都不懂,索性不听,只哀戚的想着她丢失的那幅画。
不同的心境画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她大概是画不出那样的江景图了。兄长们同丞相说着江左的赋税、官制、士人, 她百无聊赖用手指在衣摆上悄悄勾描丞相的容颜。
丞相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看着和蔼可亲却又高高在上,既像是市井中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又仿佛是世外仙山上神秘莫测的得到高人。
朱十七娘手痒,实在想要将这人画入自己的画中。
就在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亲昵的坐到了她身边。那是个女孩,虽说年幼,但不难从稚嫩的轮廓中看出这未来将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不请自来直接坐到了朱十七娘的席上, 还放肆的抓住了她半幅衣袖,若是旁人这样无礼只怕会使人恼火, 可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孩子眨着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她, 眼中是对朱十七娘这个客人的好奇与善意。
“你是我家的客人么?”女孩笑着说,眼睛完成月牙的形状,“你长得好漂亮。”
朱霓面上一热,“你是?”
褚相正在同朱氏兄弟专注的说着些什么, 没有注意到从偏门悄悄溜进来的孩子。女孩得意的朝褚相扬了扬下巴,“他是我父亲。”
她曾听兄长无不惋惜的说过褚相的三个女儿,感慨说褚相耗尽半生挣得富贵, 到头来不也一切成空,又叹息,说褚家的若不是女儿而是儿子,朱霓的婚事说不定就有了着落。
可女孩有什么不好,女孩能够陪她说话,男孩却不行。朱霓心想。
分食了几块糕点后,这两个女孩差不多熟络了起来。女孩说自己叫明月,是褚相最小的女儿。
“我听说你还有两个阿姊?”
一边是男人们在议论时政,另一边是两个小女孩在低声闲聊。
“是啊,不过在褚家你只能见到我一个人了。满月进宫做了皇后,总不见回来,弦月……”她明亮的眼睛闪烁了下,“弦月身体不好,一直在外地住着养病呢。”
“她真可怜。”朱霓喃喃。
明月咬了口点心,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或许是在猜测她这句话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惺惺作态。
就在这时,门口走进一位少年。
那少年一身半旧的长衫,明显还未成年,身量瘦削单薄,却如成年人一般将长发一丝不苟的束起。
他来时走得有些急,但依旧步伐不乱。与朱霓打了个短暂的照面后,他简单的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便朝屋内走去,同褚相说了些什么。
朱霓和卫贤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便是如此仓促而平淡。她只能从那匆忙的一瞥中,回味那少年的容貌。
那个少年,有一双很好看的眸子。她心想。
让人想起……想起春雨中的泉眼,透亮澄澈,涟漪一圈圈泛开,几瓣梨花漂浮在水上,清幽孤寒。一时间想的东西太多了,她忍不住敲了下自己的额头。
她想要画下这个人。这个念头却是无比的清晰。
但要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说话,她却又是不敢的。
明月说,那个少年是她的表兄,姓卫名贤,是褚相的心腹,那日之所以突然闯入打断褚相与朱家兄弟的谈话,也是为了一些朝政上的事务。
这样的人,应该是很忙碌的吧。
明月告诉她,“表兄十三岁开始跟随父亲,虽然无官无爵,但整个帝国的机要都掌握在他手中。”
“他很厉害?”
“不,他很讨厌的。”明月这样告诉她,“别与他走得太近哦。”
但后来,却是卫贤主动找到了朱霓。
“这是表姊的画么?”他唤她表姊,带着礼貌柔和的笑。
丹阳卫氏与丹阳朱氏本就是世代姻亲,他叫她一声表姊本就无可厚非。原本还很陌生的人,就这样被一种亲缘关系拉近了距离。
被他递过来的,是她那日被江风吹走的画作。原来那天她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画上的江景还剩下最后一部分没有补上,画纸几乎看不见褶皱,可见被他保存的很好。
她先是应失而复得惊喜,接着又因这巧合而惊讶,到最后却是疑惑——
“你是怎么知道,这是我的画。”
“猜的。”明月口中令人讨厌的少年,在她面前用平易近人的口吻她同她解释道:“明月说你善于丹青,而这世上,善于丹青的女子可不多。我找到了你给她的一幅画,对比了一下技法与风格就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