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做了个让他走远的手势。谢必安低下头沉思,仔仔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爱剑——他有了剑,才是完整的灵魂。他说:“恐怕还是与它有关,我想再磨砺自己的剑术。”
“不必着急,等你到了江南再考虑将来吧。今后无论你想去哪里,”李承泽在微风中撩着前额的碎发,点头说,“可别忘了,你在杭州还有这么个懒散的弟弟。”
范闲第三次提着行李路过,忽然想到什么,问:“哎,谢必安,有件事我很好奇。”
“小范大人请说。”
“你那日若不被承泽打断,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
李承泽左眼皮跳了起来,不明白范闲又在玩什么新花样。那日谢必安将要说出口的话他与范闲当然心知肚明,甚至都已经互通内容,何必再让谢必安说一次,徒增尴尬?
他伸手叫了声“必安”想阻止,但谢必安正了正衣襟,已经把话说出了口。
“我想说的是:殿下一直对你颇为欣赏。”
“……?”
李承泽的手悬在空中,没了方向。
范闲露齿笑道:“就这样啊?”
谢必安皱了皱眉,似乎很困惑于两人的反应,反问道:“不然呢?
“殿下欣赏你的才气,也对你的聪慧颇为赞许。可惜时局如此,只能成为死敌。我以为殿下故去,因而想说明白他对事不对人的准则……你们的脸色怎么这么奇怪?”
范闲的笑容逐渐扩大,露出一口欠扁的健康白齿,他替李承泽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摆好,最后拍了拍谢必安的肩。
“你这跨服聊天的技能从未让我失望。改日咱们再比试几回啊。”范闲颇为满意地看到李承泽欲言又止,脸越憋越紫,最后成了一碗香喷喷的炒肝色。
午后,范闲管靖王府管家借了辆马车,没请车夫,自己坐在车头悠悠驾着马,李承泽则躺在车内睡午觉。他们暂别谢必安,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出了城。
刚到京都郊外,原本安静的马车内忽然伸出一双冷冰冰的鬼爪子,往范闲的脖子上狠命地捏,大有一口气把他掐晕过去的架势。
“哎唷,给我按摩筋骨呢?”范闲自顾溜着马,身后那个人把半个身子探出车门,开始磨牙。
“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必安的原意?”李承泽阴森森地质问道。
“什么原意?”范闲逗问道。
“无耻之徒。”李承泽评价道。
“你才知道?”范闲得意地吹了声口哨,“从他和我跨服聊顺丰快件的那一刻起,我就隐约发掘了他的钢铁呆萌属性……你是当局者迷,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范困公子。”
李承泽灵活地跳出马车门,在范闲身边盘腿坐下,道,“我可没想过要隐瞒。”
“隐瞒什么啊?”范闲问。
李承泽干脆扭过头,直勾勾盯着范闲,大言不惭道:“我心悦于你啊,小范诗仙。”
范闲拉着缰绳的手停滞,嘴里忍不住“嘶”了一声,像是被人拿针往太阳穴刺了几下。他也是没料到李承泽能这么轻松就把一句重话说出口,那语调还轻巧地上扬着,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实。
范闲表面上只是点了点头,可耳朵尖却烧红了。他止不住在心里骂:完了完了,要是压不住这妖怪的气势,以后还不是要被他骑到头上去?
“你会驾马车吗?”范闲战术性转移话题。
李承泽还是托着下巴望着他,用上目线眨巴着眼睛轻声说:“我曾是个皇子,哪轮得到自己驾车你要不……教教我?”
范闲将缰绳塞到李承泽手里,解释道:“咱们这双马并行,属于二驱发动机,你操作起来得学会左右平衡控制,知道不?”
李承泽眼瞅面前两匹枣红马都温顺听话,平稳地往前跑着,他于是放心地接下绳索。
范闲又说:“我师承费介与五竹,授课属于野兽体验派……也就是说,在疼痛中成长,在吐血中飞升。马来疯这种草药啊,确实稀少,我也是在集市上转了三圈才找到一处药铺……”
李承泽越听越蹊跷,嘴里突然回忆起了酸李子的苦涩滋味,他嘴角一抽,正想大事不妙地往车下跳,腰已经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了。范闲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的微笑弧度极其恶劣。他一边把李承泽扎进怀里拒绝他挣脱,一边缓缓举起了鞭子。
“抓紧缰绳哈范困兄,接下来这段路,你可得好好驾驶……”
京城幽静的郊外林间忽地传来一声包含恨意的“范闲?!”,随后便是一声响彻天际的鞭声。林间飞出几只停在枝头的鸟雀,一阵马车奔涌翻滚的木轮吱哑声在树林中鸡飞狗跳地响起,随后逐渐远去。
两匹吃了马来疯草的骏马疯疯癫癫地往前飞奔,身后的木车也跟着天上地下着猛烈颠簸。李承泽的刘海快被颠到云间去了,屁股还不停地撞击车板,越来越疼。但李承泽顾不上太多,只是紧紧抓着手中的缰绳,眼前的林间小路就快从他眼眶里跳脱出去。
他原本只知鹏鸟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哪知世间凡人也能被马带得要飞。迎面而来的春风一股脑砸在他们脸上,李承泽努力看清前方的路,眼前的树林转眼间就变成了无数条绿色的丝线从他眼前掠过,而他居然还有闲心开始断断续续地咒骂范闲。
范闲坐在他身后,一手搂着李承泽的腰让他不至于被颠出去,一手则高兴地举在空中感受强风,声音里满是意气风发的笑。
“诶诶,左转左转——右!哈哈哈,方向盘往右打!快,我们要飞了!”
李承泽的心咚咚直跳,后背都泌出一层细汗,生怕在哪次飞跃林间泥坑时来个人仰马翻,将他们两条命都交代出去。可他将身体往后一靠,却跌进了一个带着夏竹与太阳气味的怀里,那个人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温暖而又厚实,仿佛是一对鹏鸟的翅膀,随时能带他远走高飞,脱离风暴。
李承泽慢慢丢了紧张,也跟着范闲傻笑起来。他的衣袖被风狠狠吹到了身后,可他扬起鞭子还企图让马跑得更快点。李承泽算是找到了飙(马)车的乐趣,牵引缰绳的动作愈发熟练,在狭窄的林间小道上引着两匹疯马灵活地超过别的马车,跃过泥潭,左转右钻,将京都的一切阴郁都抛到了脑后。
等到马来疯的药劲过去,两人已被折腾得彻底失了气力,最后领着同样精疲力竭的马停在一处山谷前。范闲找了块干净的布平铺在青草地上,两人便被抽去骨头般瘫软在地上,四肢张开,仰头看天上飘过的白云。
“范闲,”李承泽看着头顶碧蓝的天空,虚脱道,“这仇咱们没完……”
“Yeah, I love you too.”范闲接话说。
李承泽长时间握着缰绳,双手早就抖得不能再抬起来。他用头撞了撞旁边范闲的脑袋,问:“什么意思?”
“你自己细细体会。”范闲闭着眼随口说。
“我体会了一路双倍马来疯还不够?快说啊,小范诗仙。”
“不说。三次机会,猜。”
李承泽因愤怒而重新获得些气力,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随后坚持不懈地要去掐范闲的脖子,企图用残忍的酷刑让范闲把这句听不懂的外语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清楚。可惜他手指没了握力,只能挠痒痒着往范闲胸口扎。
范闲的肚子和脖子顿时缩了起来,“哎哟”一声躲开他的手。他从小被五竹的剑和费介的毒折腾惯了痛觉,却格外不耐痒,很快就被李承泽抓住把柄,绝情地挠了一通。他痒得笑出了眼泪,胳膊已经滚到了长布以外,沾了一声的青草味。
范闲开始不断地边挣扎边求饶,但李承泽得了乐趣,专挑范闲的肚子和咯吱窝下手,终于把范闲折腾得泪流满面,气都快喘不过来似地四肢一摊,投降了。
“停战一会儿,就一会儿。”范闲把李承泽的脑袋往自己胸口一搁,眼睛被午后的太阳晒得睁不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睡吧。”
夏初暖洋洋的太阳舔着李承泽的后背,他也舒服地把眼睛眯起了来。他听着范闲胸口平稳的心跳,慢慢也感受到了令人心安的困意。等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逐渐模糊时,他忽然想到:好像还是没问出来,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