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觉总浅,难以久睡。李承泽一刻钟过后便悠悠转醒,原本趴在范闲胸口的位置塞进了一个小枕包,他身后不知何时也披上了一件外衣。
李承泽揉着眼睛慢慢爬起来,环顾一圈却不见范闲的踪影。他也不着急,知道范闲不会无缘无故走远,便拖拉着鞋走到小溪边,在凉石头上挽起裤腿,把双脚浸到了流动的溪水里。
林间幽静,鸟鸣声起。山谷间流出的溪水清澈见底,不时还有银色的小鱼在他的赤足边游过。李承泽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用脚掌在水里晃荡着水花。溪底的石头上结着一层青苔,嫩绿色的落叶随着溪水流向飘过。远处还新长出几簇圆滚滚的荷叶,包裹着才露尖角的小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树叶与土壤的味道。
李承泽闭着眼享受午后,身后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范闲用衣兜裹着些摘来的野果,招呼着问道:“你想吃什么?”
“葡萄。”
“上哪儿给你摘野葡萄?苹果拿去啃。”
李承泽接过范闲抛来的野苹果,也不讲究,拿衣袖擦了擦果皮,张大嘴一口咬了下去。山间的果子皮厚偏酸,但水分却很多,还带着股木材的清香。
范闲在他身边坐下,盘着腿挑挑拣拣,找了几颗野草莓往嘴里塞。两个人闲着无事,便有一句没一句聊了起来。
“‘仙境’还有皇帝吗?”
“有的国家还有,有的没了。但很多地方就算还有皇室,也变成吉祥物一样的存在了,少有实权。”
“那谁来掌权?”
“由百姓来选,直接、间接地。”
李承泽想不通此中逻辑,问:“你给百姓莫大的权利,岂不是容他们造反,自立旗帜?”
“百姓如果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谁又会想着要反?就比如你吧,若不被庆帝推出去折腾,他让你自由进出书库,去御书房做个闲散修书匠,你还会想着争王位吗?”
“话是这么说。”李承泽习惯性地双手钻进袖子里,赤足拍打水花,想了会儿说,“可我身为皇家子弟,若无野心胸无大志,岂不要让世人诟病,只当是个软弱无能的鼠辈?”
范闲稀奇地笑道:“我怎不知,你还在意他人眼光?”
李承泽也跟着笑了,大有种“知我者范闲也”的味道:“我确实不在乎。只想活命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各自前倾身体,往对方嘴上快速地吧唧亲了一口。一股子野果味儿。
半天才把脸上的笑意压下去,李承泽清了清嗓说:“往日里给自己争条活路,就算得空出门游玩,到底还需要考虑忧患,日头再美,也当过一天少一天的挥霍。如今没有忧虑,我反倒不知该如何玩乐了。”
范闲打了个响指,朗声道:“你这可是问到专家了。”
他扭过头,用手指把李承泽不自觉皱起的眉尖搓平整了,侧头示意道:“往右边看,看见什么了?”
李承泽张望了半天右侧山谷间郁郁葱葱的植被花果,答:“……自然好风光?”
“再看。”
李承泽眯起眼睛继续观察,忽然发觉在安静无风的绿色山谷间,似乎有什么棕色羽毛的小巧生物在树叶掩盖下各自走动。
“珍珠鸡。”范闲解答道,“我方才路过看到的。估计是被周围哪个村户放养的,每只都又肥又白。”
李承泽咽了口水,专业地问:“清蒸,红烧,煮汤,还是火烤?”
范闲摸了摸下巴,决定道:“我负责烧你负责抓,怎么样?”
李承泽正想点头让他赶紧行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顿时露出一个假模假样的笑容,示意范闲凑近。他压低嗓音问:“本王像是会捉鸡的人吗?”
范闲也职业假笑,商业吹捧道:“您方才都能驾驭二驱赛车了,一切皆有可能。”
李承泽的假笑越发迷人,深情款款地望着范闲,满眼写着杀意。范闲也不甘示弱,将裤脚挽起,毫不客气地也把脚扎进了溪水里,深深叹一口气,说:“哎呀,真凉快啊——要是来杯米酒配荷叶闷煮的叫花鸡得多惬意啊!那鸡腿流油,连骨头都是香的……”
一个半时辰后,已近日暮,李承泽和范闲蹲在溪水边,手里都拿着芭蕉叶往面前堆起的石窑扇风。石头缝隙里不断升起灰白色的烟,隐隐约约飘来一股荷叶的香味。
“熟了吗?”李承泽第一百次耐心友好地发问。他除了灰头土脸,袖口破了几道口子,脑袋上还插着根鸡毛外,一切都好。
范闲拿木棍捅了捅石碓,说:“还没。咱们来聊聊风月吧。”
“无风,无月,更无情。”李承泽一字一顿,最后几个词几乎是从饥肠辘辘的肚子里挤出来的,“除非它熟了。”
“兄弟,你把那死鸡提回来以后就瘫着了,拔毛洗鸡腌味生火可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弄到这鸡的吗?”李承泽只是这么问。
范闲忍着热烟搬开一块石头,冒着滚滚浓烟的石碓里立刻散发出一股掺杂着泥土味道的肉香。他用溪水浇灭了火,小心翼翼地将灰烬里的一大块泥石搬了出来。
“你说。”
范闲其实也有点好奇李承泽折腾了半个时辰的抓鸡方法。可李承泽自从铩羽而归,提着只奄奄一息的鸡回来后,就讳莫如深地蹲在一旁,用秃鹰看猎物的眼神死死瞪着范闲……让范闲实在没敢问出口。
李承泽冷笑着看着这块让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土灰石头,悠悠地说:“我把它虐杀了,范闲。今后你再让我抓鸡我也用同样的方法,杀你。”
范闲眼听着最后两个字格外耳熟,但他厚脸皮地耸了耸肩,说,“那咱下次换个动物,吃烤野猪。”
说着,他用另一块石头开始狠狠敲击泥块,将土灰块外已经烧得焦黄的泥土全部敲开,露出里面裹着厚厚几层荷叶的烤鸡。
白肉蒸烤的味道越来越浓郁,李承泽也忘了方才的仇恨,凑到范闲身边,陪他一起边烫手边一层层拨开荷叶。
源源不断的热气蒸腾进两人眼里,终于拨到最后一层滚烫的荷叶皮,豁然洞开一只外皮焖得金黄,里肉还留着香汁的叫花鸡。仔细嗅闻,还可以闻到除了腌料外的一股水果清香,原来是范闲将野果塞进了掏空的鸡肚子里,将鸡油的腻味都中和了。
“烫嘴得很。”范闲叮嘱了一句,但饥饿状态的李承泽哪里还管这么多,洗干净手就扯下一只鸡翅膀,朝热气腾腾的翅中吹了几口凉气,随后咬进嘴里。他立刻高兴地蹬了蹬腿,“嗯”了一声。
鸡翅最接近外皮,如今翅尖被烤得酥脆,但翅中里的肉还保留着野果与香料的滋味,肉没有被焖烂,咬下去还有些劲道,连接着骨与肉的白筋咬在嘴里咯吱咯吱作响。
两人抹了抹嘴角的油,捧着叫花鸡与野果子继续回到溪水边。山谷树林里,红红的落日还散发着余热,被烘烤了一个下午的溪水尚且温热。李承泽晃荡着水,范闲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个画着北齐风光的牦牛酒壶。他喝了一大口,又递给李承泽,李承泽也直接往嘴里灌。新酿的米酒,还带着股米的甜味呢。
李承泽分到一个鸡腿一个鸡翅,吃完了就开始和范闲抢着撕余下的鸡脯肉,那白肉里带着油汁,撕下来的纹理分明,吸进嘴里像在吃鸡肉细面,不柴不干。
他们飞快地把曾经白白胖胖的珍珠鸡吃到只剩一个完美的鸡骨架,米酒也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嘴里,李承泽意犹未尽地吐出最后一根鸡骨头,摸着肚子,浑身都因食欲被满足而升腾起一种无边无际的幸福感。
“我值了。”他眯着眼感叹道。
范闲把手洗干净,正掏着腰包准备起身,被李承泽拦住了。
“不用去了,”李承泽往嘴里塞着野草莓,说,“我捉完鸡后就在木栏上放了四两银子,那位置隐秘,估计只有鸡主人能看到。”
范闲笑了起来。
“顺便一提!”李承泽把手指往空中一竖,补充说明,“往日里就算清场,本王也会事前让必安把当日的出摊伙食费都付干净了。”
范闲左右看了看他,愈发觉得顺眼,拿手背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终于把他头上那根鸡毛拔掉了:“哎,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