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三点,他到了缪尚。柯洛娜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和格朗泰尔聊天,两个人面前各有一张白纸,在上面勾勾画画。安灼拉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讨论油画的表现手法,当话题进行到一个停歇的时候,他站起来打断了他们。
“我要去苦古尔德社,同他们谈谈。你愿意同我一道走去吗,柯洛娜?”他问。
他的问话是很笃定的,因为,尽管他主观上并没有这样的意图,但内心里安灼拉隐约明白,不论柯洛娜还是格朗泰尔,他们两个都绝不会拒绝他。果然,柯洛娜虽然露出了一瞬间的困惑,却没有多问。她冲格朗泰尔点了点头,便站了起来,同他一道向外走去。
“怎么了?”走了一段路,她开口问,“有什么话不能让其他人听见,非要把我约出来谈?”
有时候,安灼拉也暗自惊讶于柯洛娜对他的了解竟如此透彻。“首先,请原谅,我并非有意偷听。”他说,“但昨天你和马拉赫律师商谈的时候,我只在一墙之隔。”
不用他继续多说,柯洛娜已经明白了。“啊,我还以为那旁边是间档案室呢。”她说。
“的确如此。我……恰好去找一桩两年前的案卷。”
事实上,这到底有多少是恰巧,有多少是他有意的缘故,安灼拉自己也很难说。这使他感到有点窘迫,但柯洛娜似乎对他全无怀疑。“原来是这样――的确,听说我提前这样久已经着手准备立遗嘱,会对士气有所打击吧。”
“为什么?”安灼拉问,“我大致能理解,你一贯喜欢做好最坏的准备。可你不是一向不参加革命、除非凑巧碰到战斗?”
柯洛娜不禁笑出声来。“原来你真的一直相信那些都是‘凑巧碰到’吗,安灼拉?我也曾经开枪杀死过人,难道那也叫‘凑巧命中’?”
她摇摇头:“我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能。但我心里想极了,所以才要着手努力,为此去做准备。幸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安排这些事,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姐姐已经对于管账和查账很熟练了,谈生意也放得开;珂赛特仿佛有了心上人,只是还不知道是谁。立好了遗嘱、再把学校那头的事情处理好――安妮一向是对革命不感兴趣的,学校可以交托给她――我从此就可以像你们一样,无拘无束地投身自己所向往的事业了。”
“那真好。”安灼拉若有若无地微微笑了笑,“我也为你高兴。但如若你觉得这次的革命局势过于危险……”
“如果我真这样觉得,我会劝阻你们的。但如今,我像你们一样,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巴黎只差一声呼号引领人民站起身来。你也知道,我只是习惯了预先做最坏的准备。也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在一个光明的新世界里,我和我的家人们可以快乐地过上自己所追求的生活。”
“会有那样一个世界的。”安灼拉坚定地说。
“会的。”柯洛娜轻轻地应答。
他们一道走了一段路。但柯洛娜并不打算参加苦古尔德社的集会――毕竟她这个公开的身份还是个名画家,与几个青年学生有往来是一回事,参与地下集会被发现又是一回事了,而苦古尔德社的社员她并不那样信得过。于是隔了两个街区,她与安灼拉作别。安灼拉点头应答,略作迟疑,又追问一句:“倘若有什么难处,你随时可以找我们帮忙。”
柯洛娜忽然明白过来,他今日真正想问的,其实不过是这一句。为革命献身有什么值得惊讶的?ABC的哪个人不是早就作好了这种准备?区别只在于不是每个人都正式立了遗嘱而已。只是柯洛娜同时还周旋于贵族之间。她自己没有爵位,看似颇有脸面,但若是真正惹恼了哪个大贵族,对方要对付她,那也是难以招架的。安灼拉明知道她的打算多半是为了革命,却仍旧恐怕她在其他方面遇到了什么危险,才特意来找她多问一句。
她笑起来,感到有些受宠若惊的惶恐,却又甜得醉人。“没有,我一切都很好。谢谢你。”
他们在街角分别,柯洛娜转身往回走,脚步都轻快起来。她转了个弯,没走几步,忽然有个衣服肮脏、身形佝偻的瘦小男人急匆匆地从她旁边挤过去,差点撞到了她。这个小插曲也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她甚至含着不自觉的微笑转头对那人看了一眼。那个人低着头,没有看她,匆匆忙忙地走掉了。她转过身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最开头一小段有引用《悲惨世界》原著,大约一百字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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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我最开始开文的时候预计的进度,八十章都该全文完结了……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越写越长……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当柯洛娜噙着微笑在初降的暮色中踏入家门时,马吕斯正爬上橱柜,小心翼翼地从临近天花板的那石灰脱落的梁柱间窥视隔壁的情况。
这举动使他看上去似乎有些鬼鬼祟祟,但实际上他心中并不怀有丝毫的恶意。只是今天他因为无意间捡到了信件而认识了隔壁家的大女儿爱潘妮,而被她流露出的那种深重的苦厄所震撼了。马吕斯本人是个拥有良好教养、即使在苦难面前也能勉强维持尊严的人。容德雷特的那种作为――那种让女儿冒险、通过欺骗正直的好人来攫取钱财的穷苦和罪恶是他所不曾见识过的。这深深地震动了马吕斯,也让他对于这一家自己一直在资助的人产生了好奇。于是,出于一种质朴的善意与同情,出于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想要为父亲的恩人开脱的微妙心理,他爬上了橱子的顶端,从那小小的间隙里朝对面望过去。
他看见了一个丑陋、肮脏、恶臭难闻、阴暗、污秽的穷窟。所有家具只是一把麦秆椅、一张烂桌、几个旧瓶破罐、屋角里两张难以描绘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一扇有四块方玻璃的天窗,上面挂满了蛛网。地面高低起伏,各种各样破烂的垃圾丢了一地。一个极高而粗壮的胖妇人坐在一张床上,另有一个灰白细瘦的小姑娘坐在她旁边,身上挂着一块破布。她的姐姐、马吕斯刚刚见到的爱潘妮,依偎在她身边。马吕斯看过去的时候,她正把一样东西往妹妹的身上裹。那是件干净、柔软的黑色披肩,边上绣着极为细小的金黄色的花边。
那披肩让马吕斯猛然忘记了屋子里其他的一切。他震惊地盯着它,仿佛要确认那不是鬼蜮一般的光线中的假象。这件虽然旧了、但显然十分高档的披肩出现在这样一个垃圾场里,就好像沼泽地里开出一朵玫瑰花、乱石堆上安放着一颗大钻石一般夺目。马吕斯看见它,几乎恨不得跳下地去,冲进隔壁的房门,将那披肩一把夺过来。
因为他认得很清楚,这是他爱慕那姑娘的披肩。
那位姑娘往日里常爱穿黑色,这庄重的颜色显得她更加俏丽可人。但正因为她穿的是简单的黑白二色,衣上稍有些点缀便显得特别分明。需知恋爱中的青年眼睛之锐利,一点不输给最追逐时尚的女人。那姑娘往日里穿过什么衣服、哪件裙摆上有暗花、哪只手套上带了蕾丝花边、哪件上衣带了流苏,马吕斯一清二楚地记在心间。他自然记得这样一件带了金黄色小花边的披肩,他还记得她在去年的秋天穿过这披肩,上面的花边和公园里金色的落叶交相辉映。
她的披肩,怎么会落到了这样一个丑恶的地方来?
马吕斯已完全忘了自己窥探对面的初衷,也忘了自己想要看一眼便离开的打算。他紧紧盯着那条披肩,仿佛要从那上面看出那姑娘的倩影,仿佛要隔着这恶臭的屋子闻见她身上恬淡的香气。他看得忘了时间,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直到对面大门砰地一响,才使他稍稍惊醒。他望见是那隔壁的男主人走了进来,大声地甩上了门。
容德雷特瞧起来约莫六十多岁,身材瘦小,佝偻着背,脸上一股毒辣阴狠的颜色。他大踏步地走进房间,一面嚷嚷着:“你绝不会想到我今天遇见了谁!”
“谁?”那个胖妇人――大约是他的妻子――这样问。
“就是那个――”
他说到此处,又顿住了,像秃鹫一样环视了一圈。马吕斯屏住了呼吸,幸而容德雷特并未往那样高的地方望去。他对两个女儿吩咐:“不要待在这儿,你们两个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