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人群中乱糟糟的声音回答他。
其他的对话也在进行着,但当几十段对话同时进行的时候,它们便彼此遮盖、彼此淹没了。站在门边的三个人几乎一眨眼就被人潮裹挟而去,在暴/乱的人群中,是很难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不得不随着人流而移动。安灼拉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地一只手抓住了公白飞,另一只手抓住了柯洛娜。在拥挤的人海里公白飞又伸手抓住柯洛娜的手臂,他们三个人于是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不至于被冲散。人潮经过柯林斯门前的那些狭窄而曲折、错综复杂的小路,就好像奔腾的激流强要穿过狭窄的管道。过了那段小路,到了圣美里,道路宽敞了些,于是人群稍微松散了些,势头平缓下来了。这时候才有余隙挪动身体,变换位置,提高声音在同伴耳边讲话。但三个人的手仍旧抓得紧紧的,不敢松开。
“他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公白飞高声问。在人群中,只有这样的音量才能让同伴听见。
“好像要去布尔东林荫大道,我听他们提到了这个名字。”柯洛娜说。要在扯着嗓门大声讲话的时候还压低声音、伪装男性音色实在难度颇高,还好周围实在太吵了,倘若她的声音稍有一点偏差,料来别人也不会听出破绽。
“他们要去做什么?”公白飞问。
“这是暴/乱,不是革命!暴/乱是不需要正义的理由的。”安灼拉紧皱着眉头说。
他们开始往人群的边缘移动,但并不那么顺利。有好几次人群转了个弯,然后他们就突然再一次处于中心。人群穿过雷迪吉埃街,走到巴松比尔街的时候,三个人终于靠近了人群的边缘。
这时候前面突然加倍吵嚷起来。安灼拉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
“是枪!”他高声说,握紧了两个同伴的手,“警察来镇压他们了!”
暴/乱的人群也有武器,但三个人几乎同时作出了判断:他们不足以与警方抗衡。说到底,这只是一次小规模的暴/乱,并没有巴黎的其他地区、其他人民与这里相呼应。“先撤退!”安灼拉高声呼喊,“撤退!没有必要在这里白白地死伤!”
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的喧嚷中。他们一边这样呼喊着,一边往墙边退去,即将退到人群最边缘的时候,安灼拉忽然猛一转身,以自己的身体将柯洛娜压在墙上。紧跟着一声枪响,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在一片喧闹奔涌如雷霆的嘈杂中柯洛娜和公白飞同声惊叫起来了。
“安灼拉!”
子弹在左臂上方擦出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他的衣服被刮破,很快一大片就染红了。四下人潮涌动,他们仿佛被裹挟在激流之中,柯洛娜什么也没想,伸出手来握紧了安灼拉的手,斜着身子站在了他的侧面,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的伤口免受人群的冲击,余光里她看见公白飞做了同样的事,两个人左右用身体围起了他们的朋友。这时她感到手上一热,安灼拉的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来了,流到两人交握的手掌之中。她抬头看看,安灼拉的表情从容镇定,不见丝毫痛苦之色,但是他的手指收紧了,鲜血衬出青白色的指节。
他们之间久已共享对自由和平等的爱。她尤其爱安灼拉,如同她爱共和的理想、爱法兰西这片土地。但是这一刻忽然有什么不一样了。安灼拉温热的血流到她的手上,而后滴落巴黎的土地,仿佛是滴落在她的心头。
这一刻他不是缪斯、不是天神、不是格朗泰尔常常调侃的云石雕像。他是个活生生的、会流血受伤的人,是在给她写信写到激动处会用钢笔勾破了纸面的好友,是会沉郁、会嘲讽也会微笑的青年。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里伟大的、高尚的爱暂时退却了,露出一直被掩盖,但却同样热烈的世俗的爱。男女之间的爱情,柯洛娜人生中从未想过的一种感情,如同水花四溅、白浪滔天的瀑布冲入内心的深潭,激起了它的阵阵涟漪。
我爱他。她狂喜地、绝望地明白过来。我爱安灼拉。
作者有话要说:柯洛娜在二十多章的时候就对安灼拉一见钟情了,然后我写到五十多章她才明白过来她对安灼拉的爱不是革命战友情,就是儿女私情的爱。
救命啊我再也不要写两个心怀家国天下世界和平人类进步的人谈恋爱了(哐哐撞墙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柯洛娜从未感受过这样巨大的欢喜,而后伴随的便是深深的绝望。这些情感缠绕翻腾,很快又都散去了。不,安灼拉唯一的情人只会是祖国。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刻她不在意。她头一次忘记了妇女的权利、公民的自由、暴/乱者的喧嚷吵闹。世界缩小到她身前的方寸之地,缩小到她紧握着的五根手指,安灼拉的手冰冷而有力如同大理石雕像,他温热的血在他们的指缝之间流淌,柯洛娜的手指好像要随着那些血流过的地方而燃烧起来。
他们一直退到后背紧贴着墙根,公白飞急匆匆地绕过来,插到他们中间查看伤势,这才将柯洛娜从内心的湍流之中解救出来,她后退一步,松开手,为公白飞让出空间来。公白飞仓促地查看了一下伤口,用手用力地按压在伤口上侧。“快,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他说。
三个人重新握起手来,贴着墙开始后退。“后退,往后走!!”他们一边在人群中被推搡着,一边尽力地呼喊,“前面在开枪!后退!从拐角处离开!!”
在侧面的拐角处,开枪的几个警察已经被人群淹没了。然而最前面,枪声雨点一样地响起来,人们的怒吼声里夹杂了惨叫和哭喊的声音,先前聚在一起的人群开始出现了混乱:前面的在往后退,后面的无所适从,位于中间的人呢,则被两面压迫着,一旦不小心跌在地上便有被踩踏而死的危险。这一团混乱已经不是几个人所能够挽救的了,尽他们的力,也只不过收效甚微。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尽管心怀不忍,当他们终于脱身而出时,也只能沿着错综曲折的小巷避开警察,匆忙离开。
安灼拉的鲜血已经将他一边衣袖都湿透了。尽管他咬着牙不发一言,甚至神色都镇定如常,可脸色白得就像冬日清晨带着霜的石板路。“这儿离卜吕梅街近些。”公白飞说,“你家里安全吗?”
“这边走。”柯洛娜说,毫不犹豫。这一刻诸多的掩饰和借口都被抛到塞纳河底了,唯独她脑海中那张巴黎的地图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她奔在前面带路,急匆匆地穿过行人稀疏的马路,侧身挤进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在各种各样的近路之中穿行。最后,她带着他们来到巴比伦街,扎进了23号与24号中间的那条小巷。
“这是哪儿?”公白飞惊诧地问。隐藏在两边围墙之间的小道极窄,他们不得不侧身而行。
“我家后面的一条暗道,通往卜吕梅街,我父亲当初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就在这儿。”
暗道的尽头通向卜吕梅街后面的小院子,出了暗道,眼前便是后院的两间平房。每次柯洛娜在外需要临时变装时,她便到这儿来,只需要以男装从巴比伦街进了暗道,再以女装从前面出来,因此这两间平房便是她最常用的变装场所,颜料、镜子、各式化妆品和她的衣服全都堆在里面。可是柯洛娜这会儿心里担忧安灼拉,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爱情而心慌意乱,全忘了这件事,她凭着习惯,近乎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
因为她常常出入,这间屋子虽然陈设简朴,倒还维持着常有人住的模样。靠墙一张床铺着亚麻布白床单,床头是木制的梳妆台和镜子,镜子旁放着边缘磨得发光锃亮的水盆,屋子另一角是黄杨木的大衣柜和储物柜,自从卡顿买下来的时候就没更换,年岁久了,柜门上的漆脱落一半,靠墙角的地方生了裂纹。另一侧墙根上靠着画架,地上一个色彩斑驳的小木架子放着各色颜料。公白飞扶安灼拉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脱下外衣,露出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掏出手帕,小心地擦净伤口周围的血迹,柯洛娜徘徊在旁边,既关切,又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伤。而后公白飞四下环顾,望见了水盆。“这水可以用吗?”他问。
刚好前一天柯洛娜还在这儿停留过,水是前一天刚打上来的清洁的井水。“可以。”她说,帮着公白飞沾湿手帕,清洗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