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顿仍旧躺在床上,只是已不再盖着被子了。他躺在平平整整的白床单上,穿着最好的一套黑色衣服,衬出他花白的头发。他的双手被安放在胸口,交握着,脸上仍旧带着那熟悉的微笑。
像从梦游中被惊醒,柯洛娜慢慢地走近床边。“爸爸。”她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她伸手去轻触他的手指,刚一触及便缩回来了:那手指冷得像冰,是活人身上绝不可能有的温度。她从未感到那样的冰冷,那种触感仿佛在她的指尖滞留不去,令她感到害怕。“爸爸。”她唤道。
卡顿不再睁开眼睛回应她了。他的手腕上沾上了一点金色的颜料,柯洛娜伸手去擦了擦,颜料已经干了,怎么也擦不掉,便停了手。
她没有流泪,她的泪早流尽了。她只是感到一种麻木的平静,仿佛身处在虚幻的世界,处在茫茫然的虚空中。有人进来,小露西抽泣着拥抱她,握住她的肩头,有人进来将卡顿抬进棺木,她跟着他们走出去,又回来。
这其中种种事宜不是一时间便办好的,第二天早上才能运到墓地去下葬。柯洛娜跟着小露西,听他们商量各类事宜,安排牧师与医生,与政府官员对谈。她静静听着,需要她回答的时候便回答。这样一直到晚上六点钟,人才渐渐散去,各类手续完成了。
她重又走到卡顿的卧室去,环顾四周。她在这个房子里度过了生命的大半时间,这一刻却像是不认识这儿了一样。摆在门口的画架在忙乱中被撞翻,斜倚在墙上,颜料盘里的颜色像一团融化又凝固的黄金。画中年轻的卡顿站在盛夏的花园里,微笑着,脸颊上有树叶投下的光影。
作者有话要说:给没看过《双城记》或者看太久记不清了的读者一个前情提要:卡顿暗恋露西大半辈子,但露西和达内彼此钟情,他不愿意破坏他们的感情,一直没有实际举动。后来他对露西表白过自己的感情,并请求她将这件事永远作为秘密保留,不告诉其他任何人。
这里他对露西提到的“感谢您一直保存着我的秘密”就是指这个。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世事往往是这样的:如果你连着遇到几件不顺利的事情,那么接下来,整个世界都会跟你作对。
冬季的大雾让轮船晚了整整半天到港,柯洛娜错失了原先定下的火车,不得不另等一班。因此,当她踏在巴黎火车站的站台上时,已经过了午夜。原定冉阿让会来车站接她,可因为晚点,她和他也错过了。
巴黎正飘着小雪。雪片沾到地面即刻便融化了,令路面变得湿滑难行。她在火车站等了半天才等到一辆公共马车,也许是因为天气,也许是因为湿滑的路面,连马也显得疲倦而迟钝。柯洛娜太过困倦,也懒得同马车夫计较。车内冷得她受不了,索性在日耳曼大道上就直接下了马车,自己走过剩下的小半条街,希望走动能够让身子暖和一些,驱散她的困意。
她裹紧斗篷和兜帽,一只手拎着皮箱,一只手拽住斗篷前襟,注意力全放在脚下。要在夜晚仅凭借路灯的昏暗光线辨别脚下的水洼是很困难的。柯洛娜专心致志,并未觉察路上还有其他行人。忽然她身边有黑影一闪而过,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柯洛娜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甩着手想要挣开,但对方把她的手抓得死紧。那儿正处于两个路灯之间最黑暗的一段路,直到对方低声开口,柯洛娜才认出来那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对方的声音低如耳语,即使在这样一片死寂的深夜里,也只有当她们两人几乎脸贴着脸的时候能够听清她说的话:“快跑!有人盯着你。”
这突然窜出来的年轻姑娘这么说着,脸向着她,眼角却瞟向街道的对面。柯洛娜顺着她的目光偷瞧了一眼对面,感觉一阵颤抖流过全身:在路灯光的最边缘,一条小巷的入口处,似乎隐约可见两个黑黢黢的人影。
她二话没说,反手拉住那个姑娘的手臂,拽着她一起往前飞跑,也不再管地上的水了。所幸此时离她的房子已经不远,只要再往前数几栋宅子,就是她的住处。然而,令她惊恐的是,她们身后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潜伏在黑暗中的恶徒追了上来。
柯洛娜胆子很大,但她也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力气远不足以与身后的恶徒抗衡。她身边的姑娘深吸一口气,而后爆发出一声几乎要震破柯洛娜耳膜的尖叫。
“啊――――――――!!!”
就连柯洛娜都几乎被她吓得一个踉跄,但她们飞奔的脚步并未停下。这一声尖叫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旁边几家房子都很快亮起了灯,而身后散乱的脚步声则换了个方向,逐渐远去,不再追逐她们。两个姑娘相互扶携着又跑过了几栋房子之后,柯洛娜拉了陌生的姑娘一把,她们一起扑在花园的铁栏门上。柯洛娜用麻木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但没等她摸到,门从里面开了:冉阿让只穿一身睡衣,站在门内,手里拿着拨火用的铁棍。
“让先生!”柯洛娜叫道,大松了一口气,几乎哭出来。
“柯洛娜!”冉阿让几乎和她一样震惊,他两大步跨上前,将两个姑娘挡在身后,自己握着铁棍警惕地望向空荡荡的街道,“有人追你?那声尖叫是你?”
“是她――差不多吧。”柯洛娜气喘吁吁地说,因为寒冷和后怕浑身发抖。
“得了,他们盯上的是你!一个富家小姐,大半夜自己走在街上,穿得这么华丽,一点儿都不注意四周――你想什么呢?”那个陌生姑娘不客气地斥责她道,“还提着箱子!见了鬼了!后头两个强盗在追我们,你还提着这个大箱子!你不能把它丢给他们吗?”
“噢!我……我没想到。我完全忘记了。”柯洛娜说,不禁感到一阵羞愧。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在惊恐中除了奔跑,没来得及作出更多的思考。冉阿让握紧拨火棍,往街道的一端踱了几步,但没追远。“他们跑了。”他说,转回身来,“你们没受伤吧?”
“没事,我们很好――让先生!您还穿着单衣!”柯洛娜惊呼道,才注意到冉阿让身上的衣着,“您快回屋去!……你也来吗?”她转而问救了自己的陌生姑娘。
“还能怎么样呢?我是为了提醒你才会到这儿来的,不然我早就回家啦。”对方说,她瞟了一眼身后漂亮的房子和精心打理的花园,先前气势汹汹的模样消退了些,言辞中似乎多少带着点局促,“所以我想……我至少应当可以进屋烤烤火吧,是吗?”
“当然!请进来。”柯洛娜说,拉着她往里面走了几步。门房玛兹洛大爷也被先前这一阵吵闹惊醒,但他上了年纪,动作不如冉阿让快,这时候才披着大衣抖抖索索地出来。他锁了门,柯洛娜便拉着陌生姑娘和冉阿让一道进了屋。
在深夜这个时间,各人早已回屋睡下了,客厅内的壁炉已经熄灭,只剩一点余烬。冉阿让弯腰去重新点燃壁炉,而通向里屋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不多时芳汀小心地探出头来。
“让先生――”她开口欲问,但当她的目光落到柯洛娜身上,这个问题就被她自己打断了,“柯洛娜!”
“芳汀!”
下一刻芳汀已经冲过客厅,紧紧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你回来了!为什么这么晚?不,为什么这么早?我们以为你的火车在明天早上才会到!车站的人是这么说的,下一班在明天早上到达!天哪,我们听到了那声尖叫,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
“我没事,姐姐!我们都很好。”柯洛娜柔声安慰道。当被匪徒追赶时,她的确吓得要死,可当面对一个惊慌的芳汀的时候,她立刻便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安慰和保护的角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后怕,“珂赛特呢?她没被吵醒吧?”
珂赛特永远是分散芳汀注意力的最好话题,直到如今也不例外。“珂赛特醒了。我让她待在卧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是外面街上有两个强盗,他们现在已经跑了,不用担心。”柯洛娜轻描淡写地安慰她,“让珂赛特继续睡吧,她明天不是还要去学校?”
她将芳汀哄回房间,转过身来时,冉阿让已经重新点燃了壁炉,这让没来得及点灯的客厅里总算亮了一些。他和那个陌生的姑娘都挨着壁炉烤火,柯洛娜直到这时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