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贫穷和艰辛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令人难以准确地判断她的年龄,但她显然很年轻,大约也不过二十岁。她一头红色的卷发散乱地披在肩头,身上穿着破旧的裙子和补丁缀补丁的外衣,从肩头和胸口残留下的一些灰褐色的毛线看,那也许原本是件毛线衣,但如今看起来它只是一些零碎破布勉强连缀起来。这些衣物对于冬天的天气显然过于单薄,她双手抱紧肩头,紧靠着壁炉,跺着脚,在柯洛娜看过来的时候又故意高高地扬起下巴。柯洛娜非常熟悉那个姿势:她自己也时常不自觉地作出那个动作,往往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服输,或让自己显得不那样狼狈。冉阿让站在稍微后面一点的位置,将火炉边最暖和的地方让给那姑娘,他仍穿着睡衣,肩头和衣袖上有些被打湿的痕迹,那是外面的雪花在他衣服上融化了。
柯洛娜快步走到门口的衣帽架旁,她先解下自己已被打湿的外套,又从上面抱下两件厚厚的大衣:一件是冉阿让的,她塞给了他;另一件芳汀的外衣她则抖开来披在那姑娘的肩头。
“多谢您救了我!”她真挚地道谢,“我叫柯洛娜,柯洛娜・埃弗瑞蒙德。”
姑娘耸了耸肩。“算了,你以后不要再干出这种蠢事就行了。”她边裹紧外衣边打了个大喷嚏,“我叫安妮。”
“刚才发生了什么?”冉阿让问。
“我也想知道。”芳汀说,她不知何时又静悄悄地从后面的走廊里走了出来,“柯洛娜,你遇到危险了吗?”
柯洛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冉阿让,叹了口气。“我们先坐下吧。”她说。
她尽量简单地同他们解释了始末:因为大雾而晚点的客轮;临时加开了一趟的火车;消极怠工的公共马车和她自己不知道怎么一时冲动决定走回来的想法,还有半路突然窜出来的安妮。“说回来,你又怎么会半夜独自在外面?”她转身问安妮,“难道你不会也很危险?”
“我!我才没有危险呢。”安妮嗤笑一声,“像我们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身上没什么油水,连盗贼都懒得抢劫我们!冒着被警察抓到的风险,可能只抢到五个苏,难道他们会干这么赔本的事情?才不呢。他们瞄准的是富人,就像住在你们这条街上的人。今天他们没准就是在谋划着潜入哪一家捞他一票。当然啦,这时候有个孤身一人的小姐独个儿走在街上――穿得漂漂亮亮,手里拎着小皮箱,一看起来就很有钱――他们怎么会放过大好机会呢?”
“没错。”芳汀应和道,她微微皱着眉,“太穷的人是不需要担心强盗的,强盗也许比我们还更富有。可是你,柯洛娜,你应该注意呀。”
“抱歉,我是不该这么做。”柯洛娜苦笑了一下,“这一阵我大概是太……太心不在焉了。”
“我本来应该去接你的。”冉阿让说,“你的火车半夜就到了。我该在车站多等一阵……”
“噢,让先生,别这么说。您又不知道我的火车是半夜到!请别把全世界的罪行揽到自己头上,我遇到强盗又不是您的错。是强盗的错。”
“――拜托您了。”看冉阿让又要张口,她抢先一步可怜兮兮地说,“至少您能把这场争论留到明天吗?我困死了,让先生,我能坐在这儿睡着。”
冉阿让只好让步了。安妮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似乎在维持礼貌和好奇之间挣扎,最后好奇心占了上风。“我要说你们可真是个奇怪的家庭!”她说,“一个富人家的小姐坐半夜的火车,没有仆人跟随或接送?一个年轻姑娘半夜自个儿在街上走,只算是‘心不在焉’?见鬼,什么心不在焉能让你做出这种事来?你难道不知道夜晚的巴黎能有多危险?”
柯洛娜顿了一顿,发现自己一时间只能报以苦笑。
的确,这是个奇怪的家庭,和正常的有父母、有儿女的家庭全然不同。冉阿让几乎全然是珂赛特的父亲,可他同时并不是芳汀的丈夫。柯洛娜在血缘上作为珂赛特的姨母,实际上却更像她的大姐姐。芳汀是柯洛娜的姐姐,但她却对柯洛娜和冉阿让几乎言听计从。他们的确是个富裕的家庭,甚至一度是贵族――当然,如今柯洛娜并没有继承这头衔――却谁都不习惯使唤仆人。这其间的关系太复杂,她一时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给安妮解释,于是只好耸了耸肩。
“也许我们也可以把解释留到明天?”她问。一路的车旅奔波,又经历了险些遭到抢劫的惊吓,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几乎已经开始停转。
安妮睁大了眼睛。她认真地瞪了一会儿柯洛娜,即使在困意朦胧的疲倦中,柯洛娜仍旧可以近乎本能地觉察出她的感情:好像她不敢相信这背后隐含着一个留宿的邀请。“现在太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这儿住一晚,我想客房还是空着的。”她说着望了望芳汀,芳汀点了点头,证实家中确实没有其他的客人。“或者如果你有事情要回去的话――请告知我们该如何感谢你。”
“认真的?”安妮问,她看了看冉阿让和芳汀,但他们并没有对柯洛娜的邀请表示出任何反对。她看起来内心挣扎了几秒,最后耸了耸肩:“好吧,为什么不呢――我在这条街的一头扑了个空,在另一头却收到了一份邀请,这也不坏。不过我可得提前说好,这儿离我要上工的工厂远得很。我会很早就吵醒你们的。”
柯洛娜对她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会尽力早起的。”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安妮是原创角色。
原创角色不会很多,有重要戏份的应该只会有她这一个吧……
第40章 第四十章
尽管柯洛娜有着惊人的自控力,她还是险些没能遵守诺言。
先前的惊吓与紧张以及回家的安心感让她在躺在床上的下一秒就陷入了沉睡。过度的疲倦驱散了梦境,自从父亲离世后,这还是头一回柯洛娜的睡眠没有被伤感的、不安的梦境缠绕。最后,还是芳汀在清晨敲门唤醒了她。“安妮马上要出门啦,我想你会想要和她道个别?”
柯洛娜在半睡半醒间困惑地回想了一会儿――安妮?安妮是谁?而后她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她走了吗?”她一边飞快地套上床边的外套一边问。
“这儿离她的工厂很远,所以她要很早动身。被工厂抓住迟到可不是什么好事。”芳汀说,她显然比柯洛娜更熟悉安妮的这些情况,“我问她想要什么报酬,她什么也没要。”
“什么也没要?”柯洛娜一边跑下楼梯一边惊愕地问。
“谁说的?我可是要了一顿早餐――一顿特别棒的早餐。”安妮在下面的大厅里有点含糊不清地高声喊道,显然在清晨的寂静中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当柯洛娜跑进她的视野的时候,她看见安妮嘴里还叼着半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她另一只手拿着另一条白面包,冲她兴高采烈地晃了晃,“还有午餐和晚餐!我都不记得我上一次吃白面包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五年前吧。这可真棒!谢谢你们的面包,两位小姐,下次记得别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晃了。”
“等下,您就――穿着这一身出门吗?”柯洛娜问道。屋里生着壁炉,她穿着睡衣裹着外套跑出来也不觉得冷,可外面仍在下雪,而安妮还是只有那一身破烂的衣裙。
“不然呢?”安妮耸了耸肩,“我又不可能穿你的衣服。”
的确,柯洛娜知道她很多制作精美的衣服拿去给安妮穿并不是什么好事。尽管她自己并不疼惜几件衣服,但这可能会给安妮带来麻烦。但她并非完全没有安妮能穿的衣服:她伪装男性时常穿的衣服大多都是普通的衣料,其中有些已经穿得很旧了,在工人中也不会太突兀。但她离家很久,衣服都收起来了,一时不能迅速找到。“您今天晚上能再过来一次吗?”她问,“或者我去找您?您住哪儿?”
“再过来一次?”安妮问,她已经半只脚踏出了房门,眼下她后背倚着房门,用一种混杂着好奇与警惕的眼神望着柯洛娜,看起来充满好奇,又似乎随时准备夺门而逃,“为什么?你不至于要我给这两个面包付钱吧。”
“当然不!”柯洛娜说,“但您救了我,我不觉得两块面包就能够回报……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也许您可以收下几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