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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卡顿的身体更差了。有时柯洛娜读着读着,便发现他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过去。于是她后来将画板搬到了他的病房:为了颜料的刺鼻气味不干扰到卡顿,她特意将画板安置在门边,仔细选了角度,使卡顿既能看到她的侧脸,又能够看到画板上大幅画布的内容。
卡顿的眼睛已不太好,为了使他看得清,柯洛娜选了极大幅的画布,几乎有她整个人高。她踩在小凳子上作画,在画布上铺展开大片的棕色和深深浅浅的绿。画布实在太大,她一边随口聊天一边慢慢画着,第一天也只不过完成一个大致的背景。卡顿问她:“你画的什么?”
柯洛娜转头对他笑。“画您呀。”
逐渐地她开始在背景之上勾勒出一个人形。那并不是如今满头白发、躺在病床上的卡顿,那是年轻时候的他:甚至比收养柯洛娜的时候更年轻。画面上的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皮肤微黑,深褐色的头发系在脑后,穿着一身整洁而朴素的黑色衣服。他站在盛夏的花园里,脚边怒放着紫罗兰、绣球花和野玫瑰。
“这是我们的花园。”当柯洛娜开始描绘那些花瓣时,卡顿认出。
“是呀。”
“那也该有你。”
“好。”
她毫不心疼地用颜料覆盖掉大片已经画好的区域,改了画面的布局。她为卡顿略微添上了一丝白发,但面容未作太多改动,画上的他年轻而温柔,看不出被残酷命运折磨过的痕迹。他一只手拉着一个金发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穿着柯洛娜小时候曾常穿的一件淡蓝色裙子。那小姑娘另一只手举着一朵绣球花,正递给他,卡顿对她微笑。
她慢慢地画了许久,细致地描摹每一根发丝、每一颗纽扣和每一片花瓣,画那些花瓣上的纹路和衣服布料的纹理。一边画,一边同卡顿闲聊过去的事情:聊起她小时候,聊起卡顿追寻雷蒙娜的旅途(如今卡顿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起了),聊起卡顿与达内和露西相识的过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聊起小露西和小西德尼年幼时的事情。她给绣球花的花瓣涂上明亮的淡粉和浅蓝,给小女孩的嘴角加上不知世事的微笑,她用金色的阳光将卡顿的侧脸照得温暖而明亮,像在画一个梦,画一个永不结束的夏天。
她时不时会放下画笔,为卡顿喂饭、翻身、擦拭身体、更换被褥,她坚持做一切护工应做的事情,只因她自己能够用最轻柔的力道。因此这幅画的进度格外地慢,她几乎画了一整个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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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最终到来是在一八二四年一月十五日。是个晴天,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柯洛娜专心致志地描画了一会儿叶片上细微的光影,估计着画作马上便可收尾。不经意间她回了一次头,发现卡顿靠在枕头上,正看着她。他近日来昏睡得越来越多,如今精神却仿佛格外的好。
“您醒了!您也不叫我。”柯洛娜放下画笔,偎到他窗前去,探手用不沾颜料的手腕内侧去贴他的额头。卡顿抬手将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指冰冷。“帮我去叫露西来,好吗?”他柔声问。
柯洛娜几乎是立刻明白了。
她恨自己如此聪明,这样就已明白过来。她恨疾病和上帝这样快就要将她的父亲带走。您不能多留一留吗?多陪一陪我?请继续活下去,求求您继续活下去!她嘴唇颤动,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
“好。”她说。
然后她依依不舍地放开卡顿的手,出了房门就开始飞奔。她跳过两家中间的矮栅栏,扑到隔壁的门上。门没有锁,一扑之下猛地弹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柯洛娜差点没摔倒,她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几乎正扑到匆匆跑出来的小露西怀里。她来不及站稳,双手握住了小露西的手。
小露西一望她的脸就全明白了。那张美丽的少妇的脸上顿时褪去所有红晕,变得惨白一片。“妈妈!”她冲着屋内大喊,“爸爸!”
柯洛娜和她一人扶着一个老人,匆匆忙忙往屋外走。到了花园门口,正撞上小西德尼推门进来,满脸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几个人对面站着,他停下脚步,看了看他们,那笑容就像被狂风卷走的云朵一样从他脸上消失了。“怎么……”
“小西德尼哥哥。”柯洛娜说,落到耳中的声音带着哽咽,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掉下泪来,“来吧!”
她将手里扶着的露西交给小西德尼,随后拎起裙子再度飞奔回去。卡顿望着房门,见她跑回来便笑了。她跪到床边,他用虚弱无力的手指擦了擦她遍布泪水的脸颊。“别哭,我的小柯洛娜。别哭。”
可是,一下子就好像整整一个冬天积蓄在心中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她的眼泪滚滚而落,怎么也擦不净。柯洛娜哽咽着点头,将脸埋在卡顿的被角,那一方布料立刻就被打湿了。这时达内和露西终于赶到门口――以七十岁的老人来说,他们的速度也已经算得上是在飞奔了。这两个人赶到床的另一边,一人伸出一只手,将卡顿的手握紧。小露西和小西德尼站在了他们身后。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达内呼唤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了,好像过于激烈的感情哽住了他的喉咙。露西已经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流下一行泪来,用她的手指握住了卡顿的手。
“不要为我悲伤!我是幸福的。”卡顿说,脸上带着模糊的微笑,那种微笑还带着经年的悲伤的印记,但已经淡了,“甚至要我说,我已得到了远多于我值得拥有的幸福。我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要使你们伤心,只是我还有些话留下来要说。我已立好了遗嘱,公证过了,放在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我在巴黎的一切,包括爵位、存款、房产和田地,还有一些债券,全部留给柯洛娜。我在英国台尔森银行里的存款,这栋房子,还有屋子里一切的器物和藏书,都留给达内一家,只除了柯洛娜屋内的东西仍旧随她的支配。”
“不,请别这么说!”达内说道,“你会好起来的,西德尼,马上春天就要来了,你会活下去,你一生中快乐的日子实在太短了!”
“恰恰相反,上帝已经足够厚爱我了。”卡顿笑着说,“露西……感谢您一直保存着我的秘密……感谢您愿意保存它……”
“是我该感谢您。”露西流着泪说,“我对您的感恩和友情是永远用不尽的!”
卡顿在她说到“友情”两个字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那像是一个惨笑,却又带着满足的神色。他将头转向柯洛娜:“请不要怪我没将这房子留给你,我的孩子。”
柯洛娜自被角上抬起脸来。“啊,我不在乎,爸爸!我愿意什么都不要,只要您能好起来!”
“我将巴黎的财产留给你,是我知道,你想要到那儿去。”卡顿说,他的声音已经显得虚弱而遥远,“你该到那儿去。法国是你的祖国。你属于巴黎……去吧,柯洛娜,如今没有什么拦着你去了……”
柯洛娜发出一声心碎的呜咽,将脸贴住他的那一只手,流着泪吻他。小西德尼突然深吸一口气,“我今天回家,本来是想告诉您,玛丽安怀孕了。我们即将有一个孩子。”
这似乎使卡顿已经渐渐远去的灵魂又被拉回到尘世来片刻。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用一双仍旧明亮的眼睛望着小西德尼。“如果是个男孩,我会为他取您的名字。我会带着他到巴黎,到已经没有断头台和大革命的巴黎,给他讲述您的故事。我会这样,请您相信,小露西也会这样。柯洛娜也会。我会使他成为一个公正的、正直的人,让他心中永远怀着对您的尊敬……”
卡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那像是一声笑、一声叹息、一口最后的呼吸,一个灵魂在世上留下的余响。他的一只手握在达内和露西的手里,另一只手被柯洛娜流着泪亲吻着。他死去了,闭着双眼,脸上露着微笑。窗外的阳光在他的床角镀上一层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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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洛娜是从一片麻木中被拉起来的。
她不愿放开那只手,但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松手了。有人在她身边说话,哭泣,对着她或者不对着她。她被人拉着换下衣服,重梳了头发,被人拉着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四周有时是一片寂静,有时是一片忙乱。别人叫她擦脸,她便擦脸,叫她跟着走动,她便跟着走动。时间渐渐地过去,但对她来说是丧失意义的。直到她被人又拉回屋子,猛然间她又站在卡顿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