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灼拉一定会说这不像我，这太软弱！我几乎能想象你们读这封信的时候他的表情。请原谅我偶尔的软弱，我的朋友们，因为这种恐惧我不敢对其他任何人说。我的亲人和朋友们爱我，出于这样的爱和对我的关心，他们会建议我放弃某一方：多半是放弃巴黎，放弃我的绘画。可对我来说，无论放弃哪一方，都是我不可接受的。也许只有你们能够理解，我如今需要的不是怜悯、不是同情、甚至不是关切与帮助――我需要你们的鼓励，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不要放弃，继续战斗下去。
“这多少出于我的不甘心。我有着比其他人更好许多的条件。更为重要的是，我不能忍受自己尚未尝试，就接受失败。
“要远离一个城市，同时仍旧维持着同那里的联系，这比我想象过的还要复杂许多。坦白说，在父亲面前――在所有人面前要作出轻轻松松的样子，但内心里随时准备着接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的局面。不过既然一切还没搞砸，我就要继续努力。祝福我吧，我的朋友们，我想大约只有你们会鼓励我。”
她小心地将笔放到旁边，以免墨水染污了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张的信纸。她对着最后一段沉思了许久，而后再次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封放在里面的信。
那是半个月前，公白飞与安灼拉寄给她的上一封信。由于半年以来公白飞正在为考取医学院做准备，课业紧张，信纸上由公白飞优美的字迹变成了安灼拉刚劲有力的笔锋，但信的长度并没有分毫减少。她熟悉地翻到第二页信纸，在那上面，安灼拉写道：
“……我不能说自己是个好榜样，我与家人的相处大约用‘僵硬’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但你的描述确实令我和公白飞都感到困惑：每次你提到亲人，只有大量的溢美之词。你的父亲在你的描述下仿佛一位圣徒，你也的确多次提到他和你的哥哥姐姐们是如何支持你。然而同时，你似乎又非常确定他们并不鼓励你的追求――不鼓励你成为画家，似乎也对于你进入大学没有任何要求。我们曾经问过你是否需要经济上的帮助，你也否认了。如果他们本身对你没有任何期望，又不赞成你追寻自己的理想，那么他们到底想让你做什么？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这不是质问。公平来讲，我们对你的家庭和你对我们的家庭都知之甚少，我和公白飞都认为，认识一个人不必要非得了解他的家庭，因此如果你不想谈，我们可以回避这个话题。但同样地，出于这种困惑，恐怕我们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意见。我只能说，如果你有热情、有天赋、又不会危害到其他人，我看不出任何原因让你不去追寻自己的理想……”
她在蜡烛的光下望着这封信，手指摩挲着平放在桌上的羽毛笔的翎毛。那优美纤长的手指微微收缩，仿佛几度想要抓起笔来，又几度退缩了。
她多么想提起笔来，蘸满墨水，在自己的信纸上续上一段！告诉她的两个最真挚的朋友，为什么她身边的人对她的期望会如此不同。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她是个姑娘，告诉他们一个姑娘可以读写运算，可以成为画家，可以与他们讨论历史与哲学，可以做到一切男性能做到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遇到的、交心的是一个灵魂，一个不必要以性别而区分的灵魂。告诉他们她的家人并不鼓励她的事业的原因是，他们期望她未来成为一个淑女，一位夫人，一个母亲。告诉他们这些，也许他们仍旧会鼓励她！
……但如果他们不会呢？
安灼拉和公白飞是她身边唯一交心的朋友，是唯一能够与她进行深入地交谈与讨论，能够鼓励她的人，这一切的基础是：当他们遇见的时候，她是作男性装扮的。当然，他们似乎在很多事情上非常开放，非常乐于辩论并接受不同的观点，他们从不会在事实面前移开目光、视而不见。也许她给出的证明已经足够，足以让他们相信她可以作为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无论是男是女。
可万一，如果他们发现她的性别以后，她就永远失去了这两个朋友呢？
她冒不起这个风险。不是现在，不是这个她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
慢慢地，她将安灼拉那封信按照原先的折痕仔细对折好，放回抽屉。她重新提起笔，沾了墨水，将已有的那段话作为了这封信的结尾。安灼拉在上封信里提出的那个问题没有回答，大约在他们往后的通信里也不会被再度提起了。
她提笔落款：“你真诚的朋友柯尔・卡顿”。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有那么一段时间，柯洛娜会恍惚间觉得她回到了小时候的日子。
当然，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她现在比小时候忙得太多了，过去那些要卡顿操心的事情，现在全部归她来操心。可有些时候，当阳光很好，她扶着卡顿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当他们一起去杂货店，慢慢地走过石块铺成的街道，踮着脚尖避让着街边的污水的时候；当柯洛娜画好一幅画的大致轮廓，得意洋洋地转向卡顿寻求表扬的时候，她仿佛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没有一度疏远，卡顿也没有生过病，她没有见过世间的苦难，还以为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幸福快乐下去。
隔壁的达内家并不完全是从前那样：小露西和小西德尼都已结了婚。小西德尼为了迁就自己的妻子，婚后搬出去了，他们两人另住在一栋离她的娘家更近的小房子里。小露西婚后也搬出去了，但因她的丈夫要远赴德国办一趟差，一去就要一年多，她暂时又仍旧回来住。他们两家的关系还是如同以往那样的亲密，尽管柯洛娜这几年间和达内家疏远得多了，但要找回昔日的温情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仍旧有爱，有智慧，有足够的努力和充裕的金钱，支持得起她在两国之间辗转。唯一的问题在于，生死面前，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动摇上帝的意旨。
就好像强撑许久的大坝一朝溃堤，便再难以重建如初。春天的时候，卡顿的身体看起来还好些，但随着夏季过去，他一日比一日衰弱。九月份他再次染上了感冒，发起高烧。好容易将烧退下，但他也从此卧床难起了。随着秋日逝去，严酷的冬天逐渐逼近，卡顿的病一日日地沉重下去。寻遍全英国的名医，也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剩下等待。
露西、达内、小露西和小西德尼全都为此心急如焚，更不用提柯洛娜，她几乎片刻不离地陪伴在卡顿身边。然而，在亲友的焦急中，卡顿却感到无以名状的幸福。这些时日他仿佛回到了柯洛娜还小的时候：她对那些稀奇古怪的爱好还不感兴趣，尚未把自己埋在书本和画布中，更没有整天在外面跑。她一直待在这儿，在他身旁，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将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柔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他的好友，达内；他挚爱的女人，露西；他爱如亲子的两个孩子，小露西、小西德尼，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女儿，柯洛娜，全都爱他，全都陪伴在他身边。
这甚至比那时更好，因为如今他将要死了。他自己知道这一点，知道即将面临上帝的审判，偿还自己此生所有的罪，于是便不再觉得与她度过的每一点幸福是从别处偷来，是不属于他自己的。现在柯洛娜已经知道了真相，可她依然爱他，甚至比从前更甚，这是卡顿做梦也没想过的，他情愿拿天堂里的十天来换与柯洛娜相处的一天。
柯洛娜体会不到这种幸福。卡顿年近七十，已到暮年，更别提他在将近三十年前便已打算放弃自己的生命。如今他面对死亡，身边有挚友、有女儿，有人真心真意地爱他，便感到无比满足和快乐。可柯洛娜也才十六岁，正是鲜花初绽、春日盎然的少年时代，无尽的人生正在眼前铺展开来，如何能够坦然面对死亡？她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惶恐，然而看着卡顿每日里那样幸福，硬是将所有感情锁死在胸口，不在面容上展露一分一毫。她所有的眼泪，都以微笑的形式展露出来。
因此，外人看起来仿佛会奇怪：随着卡顿一日日病重，这个小家庭仿佛反倒一日日更加快乐了。屋里的所有炉子都生着、所有门都大敞着，无论柯洛娜走到哪儿，卡顿都能听见她的声响或看见她的身影。露西和达内几乎是搬了过来，每日三餐全由露西负责。柯洛娜如今几乎断了其他的一切事情――她仅有的保留下来的习惯是读书和作画。公白飞推荐的、她愿意读的书，她就在卡顿枕边念给他听，读到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有了什么感想，也就随口同他说。卡顿微笑着听她读，仿佛回到十年前柯洛娜刚开始学识字，父女俩一同用书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