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少数段落引用自《道连格雷的画像》原文,不超过200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当柯洛娜见到卡顿,她立刻就明白了卡顿给她的回信为什么那样简短。
因为无疑更长的信将会立即暴露他生着病的事实。
柯洛娜收到的那封信字迹确实稍微有一点点不同,那一点细微的差别在她反复阅读的过程中才被察觉,而她一度掉以轻心地以为那是匆忙造成的。现在她知道了,那不是匆忙,那是生病导致的虚弱。卡顿比她印象中瘦了一大圈,头发几乎全白了。她不假思索,将皮箱丢下――差点砸了小露西的脚――扑到床边。
“爸爸!”她责备道,“您生了病,怎么不告诉我!”
卡顿对她露出疲倦的微笑:“一点小病而已,用不着让你担心。”
他虽然这样说,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柯洛娜,几乎没有从她脸上离开一瞬。他的手抓着柯洛娜的手,抓得那样紧。柯洛娜望望他,又望望小露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父亲真正的病情,又不忍心顶着卡顿这样热切的目光起身离开。最后,她决定了解病情可以往后推一推。“这么说,要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刚好回伦敦,您要一直瞒着我了,嗯?”她一边佯作生气地质问,一边单手解开旅行斗篷的扣子,“那可还好我的信到得比我更晚!要是您提前接到了我要回来的消息,您怕不是要躲出伦敦了?”
卡顿无言以对。
就像他了解柯洛娜一样,柯洛娜也了解他。当她的注意力没有被世界上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所转移,而只专注在卡顿身上的时候,她仍旧能立刻分辨出卡顿的策略。她把卡顿说得哑口无言,才又是心疼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以手腕的内侧去试他额头的温度。“我要把先前负责给您检查身体的那个家庭医生开除。”她带点迁怒地说。
卡顿握着她的手,对她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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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这似乎的确只是一场小病,在退烧后,卡顿的身体迅速地好转起来,但无论柯洛娜还是露西与小露西,都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因为卡顿的身体明显变差了。
他的身体底子一向不是很好,青年时荒唐生活留下的隐患潜藏多年,如今一朝爆发出来,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尤其又赶上冬季的严寒,柯洛娜不惜花了翻倍的钱购置木柴,将屋子里所有壁炉都烧起,务求整间屋子暖暖和和的。她连着一周都围着卡顿的病床前转,直到巴兹尔再次来访,才猛地想起自己回伦敦最初的目的。
“我知道了你父亲生病,因此本来不打算来打扰你们――希望我这次的拜访不算打扰。”巴兹尔说,“西德尼的病好些了吗?”
他来访时,卡顿正在睡觉――他身体衰弱下去之后,每天要睡很久,因此现在只有巴兹尔和柯洛娜在客厅里谈话。“他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医生说他正在康复,很快就能完全恢复健康。……但要我说,我觉得他的身体比以前差多了。”
“他快要七十岁了。”巴兹尔说,“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知道这道理……但坦白跟您说,我很难想象。”柯洛娜说,她试图露出一个苦笑,却不甚成功,“已经回来一周了,我仍旧很难接受这件事。您知道,我没有母亲,几乎是父亲一人把我养大的,在我心里他总是那样的形象,高大,温和,似乎对一切事情都有把握,都有解决的方法……”
她忽然停下了。
“……也许他确实对一切事情都有把握。”她慢慢说,“巴兹尔,你记不记得,将近两年前我去找你,要求提前发表画作。当时我们讨论过,父亲为什么那么着急――他为什么急着要让我成为正式的画家,为什么要急着告诉我和姐姐当年的真相,又为什么要急着离开我们。”
巴兹尔的确沉迷于艺术,对人际交往的反应迟钝,可他并不傻。“这的确就能解释得通了。但你不是说,当时医生给他体检的结果并没有什么问题?”他问。
“是的。但我想也许他早有预感……只有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才最清楚。”柯洛娜说,“而我相信您和父亲相识这么久,也许您也发现了他的一个毛病:他心中只有对别人的责任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责任。他随时准备着放弃自己。”
“我发现了。”巴兹尔叹息一声,“我甚至和他谈过。但也许我确实不擅长劝说别人。”
“就是这样。他有时候真的出人意料地固执。”柯洛娜说,“所以我已经不打算说服他了。但即使他放弃了自己,我不会放弃他。”
“……可这不是你的责任,柯洛娜。”
“这当然是我的责任。”柯洛娜说,她的头高高地昂起,像是要不服输地向谁证明些什么,“这必须是。”
巴兹尔看起来像是还要开口,柯洛娜迅速地堵住了他的话头。“那么,您又准备什么时候去拜访道连格雷呢?”她问,“请务必允许我与您同行。”
巴兹尔立刻就忘了刚才的话题。柯洛娜暗自觉得他简直像是个身处一场无望的暗恋中的少女:他显然十分期盼着去见道连格雷,去当面质问他,又担心对方不会给出他所期待的答案。她几乎感到好笑,又同情他。“明天下午怎么样?”她为摇摆不定的巴兹尔建议道,对方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立刻接受了建议。
说真的,巴兹尔是个一点架子都不拿的人,柯洛娜虽然从小跟他学画,两个人的年龄相去甚远,但相处到如今,也像是个亦师亦友的关系。要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恭恭敬敬、尊重师长的态度太难了。这是好事,可另一方面,柯洛娜如今又担心他是否过于平易近人了。倘若道连•格雷真是传言中那样放荡而狡猾的角色,骗过他这样真诚的人未免过于容易。
“巴兹尔,你打算怎么问他呢?”她问,“社交场上的流言,本就是难证真假的事情,更别提他与许多贵族夫人小姐发生过的那些――唉,那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可是,关于他的那些流言牵涉到那么些人家,许多人肯定已经去和他对质过了。你特意多去一次,又想问清什么特别的呢?”
“我要亲眼见一见他,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他做没做过那些事。”巴兹尔带着一股顽固的神气说。
“他说没做过,你就信吗?”
“只要他说了,我就信。”
柯洛娜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你可真是没救了,巴兹尔!”她半开玩笑地说,“为什么你这样倾心于道连•格雷,难道只是因为他长得美吗?”
“他不止是长得美!远不止如此。”巴兹尔激烈地反驳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恸,“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柯洛娜。你只从流言中听过他的模样,你只是远远地见了他一两次,你从没见过我认识他时他的样子:那么美丽,那么纯洁,那么清澈无邪。”
柯洛娜抿了抿嘴。“我道歉。――我真诚地希望他仍旧是你记得的样子。”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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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上次见到他相比,道连・格雷几乎没有一丝变化。
他仍旧那么美――金色的头发,雪白的肌肤,饱含着天真与纯洁的面容。很难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而不被纯粹的美丽所打动。可当柯洛娜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她想起的不是道连・格雷多么因为美貌而知名,或者因为流言而臭名昭著。
她想起安灼拉。
她和安灼拉只见过一面,此后的联系,全部都是通过信纸进行。但那一面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又被她数次以炭笔在草稿纸上描摹。他们同样有金发,蓝眼,美妙的青春活力,优美的脸部轮廓。可安灼拉给她的感觉,抑或说给她的印象,远过于一个美丽的外表。他像是一颗星,遥远、冷淡,然而明亮。倘若能够接近,便可看见星辰中熊熊燃烧的烈火。与安灼拉相比,道连・格雷似乎只是一副美丽的空架子。他鲜润的脸颊和明亮的双眼仍旧昭示着明朗的生命力,但那似乎只来自于皮囊,而缺乏那种感动人心的力量。
她几乎立刻为自己这样想巴兹尔的缪斯而感到抱歉。毕竟,道连・格雷显然感动了巴兹尔,而艺术家们的灵感来源常常是独一无二的。她将思绪转回到身边两人的谈话中,听见巴兹尔正在苦苦劝说道连格雷,他的声音中饱含着她从未听过的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