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走出去了,德纳第再不敢拦他。柯洛娜已经将珂赛特抱进车厢里,自己也钻进去坐好。卡顿套上马,马车的声音便在漆黑的夜里辚辚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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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洛娜一钻进马车,就气得忍不住捶了一下车厢。
尽管目睹了卡顿是如何逼问那一家人的,也不能让她稍微消气。珂赛特才只有五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被虐待成这个样子,而那家旅店老板的亲女儿却这样漂漂亮亮、暖暖和和的。他们也有两个女儿!难道父母的心肝就不能稍微有所移情,对珂赛特有一丁点怜悯吗?难道他们意识不到珂赛特也是某个母亲的心肝宝贝吗?
在马车的一角,珂赛特缩着身体,怯生生地望着她。这孩子在这样冷酷的环境下长大,对怒气是格外敏感的,察觉到了她的愤怒,因而一动也不敢动。柯洛娜稍微平息一下心情,才意识到她或许吓到了珂赛特。她放缓声音,对珂赛特柔声道:“来吧,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珂赛特望着她,见她对自己微笑,才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柯洛娜将车厢里的油灯点燃,借着昏暗的光线,她在自己的皮箱里翻出一件小披风,一双毛袜和一条小毯子:之前以为珂赛特生了病,他们是作过长期住下的打算的,换洗衣物全都齐备。她招呼珂赛特坐过来,将自己的披风裹到她身上,又亲手为她穿上那双袜子。珂赛特太小,袜子连她的小腿都一并包住了,松松垮垮的。柯洛娜接着为她裹上毯子,又将那双冷冰冰的小脚搂到自己怀里,用体温暖着她。
珂赛特很快就不害怕了。这个姑娘这样好看,又这样温柔,她还太小,说不出来自己所感受到的亲近究竟来自何处,只是依偎着她。车厢里静了一阵,柯洛娜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珂赛特确实没有这样的好奇,她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但纯粹出于顺服,她还是问了:“我们要去哪儿呀?”
“我们要去接你见你妈妈。”
其实,卡顿在客店里就已说过,自己是珂赛特的母亲派来的。但珂赛特当时又惊又怕,根本没有听懂大人们的谈话。这会儿她不害怕了,才觉出惊讶:“我有妈妈吗?”
“你当然有。你以为自己没有妈妈吗?”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都有妈妈,但我从来没有。”
“你有的,而且你妈妈是个非常好,非常爱你的人。”
珂赛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来望了她一眼。在那张瘦巴巴的小脸上,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那么……”
“嗯?”
“那么……她也会像德纳第大娘对潘妮和兹玛那样,给我穿衣服,允许我玩吗?”
柯洛娜几乎要心碎了。此时倘若给她一把剑,她会将手套丢到德纳第夫妇的脸上去,要跟他们决斗,她要将柯洛娜挨过的每一次打、每一条伤痕都还回去。可此时珂赛特就在她怀里,她不仅脸上不能显现分毫怒色,就连手臂都不能紧一紧。不知怎么她竟办到了:她的手指还是那样柔软,神色还是那样平静。“是呀,你妈妈会很爱你。她会给你做漂亮的小裙子,给你买好看的娃娃,让你整天玩。”
珂赛特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的神往。“啊!有妈妈真好。”
柯洛娜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她为珂赛特掖了掖毯子,把她搂紧了一点,“你还冷吗?”
“不冷了,小姐。”
“不必叫我小姐。我是你妈妈的妹妹。”
妈妈的妹妹应该叫做什么称呼,这对于珂赛特来说还太复杂了。她想了一会儿:“那我该叫您什么呢?”
其实,她们之间也只差了十岁。柯洛娜想了想:“就叫我名字吧,我叫柯洛娜。”
“柯洛娜。”
“嗯。不冷的话,睡一会儿吧。”
珂赛特很快就在她怀里睡熟了。柯洛娜搂着她,她的左腿被珂赛特压麻了,但她一动也没动,只是倚在车厢上,望着对面的木板。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然后又慢慢地干在脸上。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凭什么她的姐姐、她姐姐的孩子要遭受这一切?凭什么这世间任何人要遭受这一切?凭什么法律要惩罚马德兰先生这样一个好人,却不会惩罚德纳第夫妇,不会惩罚十七个小时只付芳汀九个苏的黑心包工头,不会惩罚那个让芳汀怀了孕便甩下她不管的男人?凭什么,有些人生活在世上更不容易,更艰辛,更受人鄙弃,只因为她们生为了穷人、生为了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法律问题……那个……请不要较真……谢谢各位……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马车停了下来。柯洛娜惊醒了。珂赛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先醒了过来,不在她怀里了,只偎着她坐在一边,被毯子裹成一个毛茸茸的茧。柯洛娜的一条腿几乎失去知觉,她弯腰站起来,有点踉跄地走了两步,伸手去推马车门时,卡顿从外面将车厢门拉开了。
“我们回了蒙特勒伊?”柯洛娜问。她跳下马车的时候有些不稳,卡顿伸手接住了她:“怎么了?”
“没什么。”柯洛娜回答,将珂赛特也接了下来。她举目环顾,发现他们停在了工厂的前面。天已经大亮了,工人们都已上工。“您又一夜没睡?”
卡顿没回答。
“您昨夜就没睡!不行,送还了马车,您就得立刻去睡觉。”
“珂赛特怎么办?”
“珂赛特交给我,我在车里睡过了。您送还马车就去睡觉,今晚再过来。如果让我更早见着了您,或者让我知道您今天没有在睡觉,我就不跟您说话了。”
卡顿屈服了。但借着搬行李,他将柯洛娜拉到了一边,悄声嘱咐她:“不要直接带她去见芳汀。”
这是只有拥有一个孩子的父母才会想到的。柯洛娜确实没有想到这点,但被卡顿一提醒,她也明白了:“她见了珂赛特这幅样子,会心碎的。”
卡顿点了点头。
柯洛娜抿了抿唇:“好,没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卡顿问。
“我先带她去见马德兰先生,然后我们再商量。您放心吧。”
卡顿怎么能放心?天下的父母有谁是能对孩子放心的呢?但他抵不过柯洛娜,最终还是先离开了。柯洛娜抱着珂赛特进了工厂――她还没有鞋子,不能自己走路。她们在一半遇见散普丽斯嬷嬷,柯洛娜连忙将手指竖到唇边,恳求地望了望她。
“请您先别告诉芳汀我们回来了。”她小声说道,“您能带我们先去见市长先生吗?”
散普丽斯嬷嬷看看珂赛特又黑又瘦的小脸,看看她身上裹着的过大的披风和几乎要掉下来的袜子,也就明白了。她悲悯地叹了口气。“市长先生不在,但他说了下午会过来。您跟我来,先找个地方安置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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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瞧,绝不能让芳汀见到她。她那么期待自己的孩子,那天晚上跟我说了好多,说珂赛特会生得如何漂亮可爱。”柯洛娜说。
马德兰先生点了点头。尽管柯洛娜下午已经为珂赛特买了全新的衣服:毛衣、毛衫、小裙子、小袜子、小披肩、皮鞋、发带,全是五岁的孩子穿的,但打扮起来之后,珂赛特的瘦小仍旧是显而易见的。更不用说只要拉起她的手,只要将她的袖子稍微往上挽起来,就能看到那些冻疮和青紫的伤痕。
卡顿对德纳第一家说,要他们等法院的传票,那全是唬人的。他们自然全都想要那家人受到惩罚,但绝不是以芳汀心碎为代价。“可孩子既已来了,没有什么能阻挡她见到孩子。莫非要骗她说孩子还未接来?”马德兰先生问。
“我们去接孩子,这是她知道的。除非我和父亲也躲着她……”
两个人一同沉默了。忽然柯洛娜眼睛一亮:“是接来了,可珂赛特还生着病呀!”
“那就更没法阻止一个母亲照顾生病的孩子――”
“可是,芳汀也生着病呀!”柯洛娜飞快地补充,“珂赛特的病快好了,但身体还很弱,芳汀若是病没好就去看她,难保会让珂赛特也染上了病,所以她一定要先好起来,才能和女儿见面。另一方面,珂赛特生了一场病,也瘦下来了,日后芳汀见到了她也不会太意外。”
马德兰先生沉默了片刻。“就这样办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