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道这一夜并上清晨,已经足够两位绅士将芳汀的事情查探明白了。当初芳汀被逐出工厂的事情马德兰先生并不知道,何况,她被赶走的理由是确实存在的,卡顿自然不怪他。可马德兰先生――也即是冉阿让――当年曾经同卡顿一番长谈,他知道卡顿始终自责于雷蒙娜的下落,也知道寻找雷蒙娜遗下的孩子对卡顿有多么重要。如今知道芳汀在自己治下的城市里遭受了这样多的苦难,他只感到愧疚难言。
两人的最后一站是在芳汀租住的房子。向邻居问明了芳汀的情况,便可回返。玛格丽特一向起得早,因为她要早早起来做工,当两人折返时,天还没亮。卡顿此时却拉住了马德兰。“您有方便说话的地方吗?”他问。
马德兰先生带他去了他的家里。那屋子整洁朴素,糊着极便宜的墙纸,陈设着难看的桃花心木家具。这间市长的屋子比他们离开的穷人住所也好得有限。卡顿并不打量周遭的陈设,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仔细封好的信封来。
“政府的公文应当这几日间也到了,不过我还是想将这个亲手交给您。”他说,将信封郑重地递到马德兰先生手里,“以后请您收着吧。”
马德兰先生打开信封,自里面抽出一张特赦令来。他读了许多书,屋里专有一个书架,可此时却像不认识字似的,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双手直发抖。
“您……您是怎么拿到这一份特赦令的?”他好半天才问出口,声音干哑艰涩,简直不是自己的声音了。
“我继承了一个爵位。您不必挂在心上,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您也不必感谢我,这些年来您对蒙特勒伊的贡献人人都看在眼中,我只不过归还给您您应得的罢了。”
“卡顿先生!”
马德兰先生只带着无尽的感激叫出了这一个名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也不需要别的话,多少的感情都包含在这一声叫喊里了。卡顿无言地接受了他流着泪的感激。
“您也不必以为,这是一种逼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归还给您一个无罪的身份,但您并不那么需要:您已经另有一个了。从此以后,无论您是冉阿让,还是马德兰,全凭您自己说了算。倘若您选择了其中一个而永远放弃另一个,那都是您的权利,我不会因为您选择了任何一个而感到不快。”
这一番话好似一盆冷水,骤然把马德兰从晕眩中惊醒,却只是将他投入了另一个漩涡。没错,冉阿让现在无罪了,可特赦令只能赦免他现有的罪过,不能改变他曾是一个苦役犯的事实。倘若他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冉阿让也将永远是一个“曾做过苦役犯”的人。他将不再是马德兰先生、不再是一个正直、清白的好人,那些尊敬的目光和孩子们的欢笑,也都将要离他远去了。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心如刀割,难以抉择。倘若他还做冉阿让,回归自己原本的身份,做一个诚实的人,那便同时失去了做一个好人的权利。倘若他仍旧做马德兰市长,做一个乐善好施的善人,却又放弃了对自己诚实的权利。这两个念头将他朝两边撕扯着,走哪一边无法两全。他不知不觉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仿佛一头被困在了自己思想中的困兽。
卡顿已悄悄地退出去了。他留马德兰先生独自在屋里沉思,自己先返回了工厂,回去时,柯洛娜正帮着两位嬷嬷将早餐摆上餐桌。“啊,父亲,您回来了?”她一眼看到卡顿,忙跑到门口去迎接他,“市长先生没有同您一起吗?”
“他另有些事情要办。”卡顿说道,“芳汀呢?”
“我刚才去看了一眼,她还在睡。您吃过早饭了吗?”
“我先去看她一眼。”卡顿说。
他静悄悄地在门口望了一眼,没有惊动还在沉睡的芳汀。回去时,正遇上马德兰先生大步从门口进来。虽然他迟了卡顿不少才动身,由于路上走得快,也很快就赶过来了。“市长先生。”柯洛娜同他打了招呼,被他那种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姐姐还在睡觉。”
马德兰先生依旧像昨天那样和蔼地对她问候,但柯洛娜总觉得今天的他不太一样了,仿佛他沉入在自己的另一番世界里,同外界不那么相通。“您和市长先生都还没吃过早饭吗?”她转去问卡顿。
“是的。”
“那么,您来同我们一道吃好吗?”柯洛娜问,“市长先生,您准许吗?”
“当然。您不必请求我的许可。”
“那么,您也同我们一道吗?姐姐还在睡觉,也许等吃过了早饭,她就醒了,您可以再去看看她。”
当柯洛娜摆出那副恳求的神气望着人的时候,是难以拒绝她的。早饭桌上已摆好了面包和干酪,两位嬷嬷忙着给马德兰和卡顿又加上了两套餐具。吃过饭后,卡顿才问:“关于芳汀的孩子,珂赛特,您打算怎么办?”
“我今天就给那家人寄去欠下的钱款,让他们好好照顾那孩子。只是难处在于她目前生着猩红热,恐怕不便远行。”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如果您方便,我想将柯洛娜留下,我自己去德纳第家,看看那孩子。”
“您要把我留下?”柯洛娜问,“何不带我一块儿去呢,爸爸?我反正已得过猩红热,不会复发了。”
“你不留下陪着芳汀吗?”
“我们昨晚聊了半个晚上。您是没听见她说起孩子的语气!如果您要问她,让我去看她的小珂赛特,还是要留在这儿,她肯定让我去珂赛特身边的――我看,她说不定想要自己去呢!”
她说中了。中午芳汀醒来,知道了柯洛娜和卡顿要动身去看珂赛特,又是欢笑,又是恳求,怎么也要跟着一起去。柯洛娜、马德兰先生和两位嬷嬷百般安抚,又作出了各种许诺,才勉强使她屈服了。于是,刚吃过午饭,柯洛娜和卡顿便雇了蒙特勒伊最好的车和马出发了,卡顿亲自驾车。
已经是寒冬,尽管有正午的阳光照着,外面仍旧很冷。道路上雪和泥混在一起,呈现肮脏的灰黑色,车轮碾上的时候咯吱作响。树枝上、野地里还留着些残雪,在白天化了,在晚上又凝结成冰,将一些枯草封在薄薄的冰层里。柯洛娜不肯在车厢里待着,坚持要坐在外面陪卡顿,因此现在两人一边一个坐在车厢外,柯洛娜仔细地看着卡顿驾车的动作,耳朵躲在厚实的绒帽里,脸颊和鼻尖被风吹得通红。
“父亲。”在几个小时的寂静后,当夕阳逐渐往地平线上沉落,她才悄声地问,仿佛之前的那几个小时,都只是在思索这一个问题,“您和雷蒙娜,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卡顿直直地盯着前面的路,没有转过脸来看她,脸上的表情也是平平板板的,但她看见卡顿的手抖了一抖。“你想要知道吗?”
“我想。”
“现在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办完。以后,等我要准备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好吗?”
他的语气温和,柯洛娜却从中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四下里那么安静,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只留下微弱的黄光,凄凄冷冷地照着空旷的道路。她忽然也难过了起来。“好。”她低低回答。
第20章 第二十章
尽管租用了全城最好的车和马,那马号称一天能跑二十法里,当卡顿和柯洛娜抵达孟费�d的时候,天也全黑了。照着芳汀的描述,他们不怎么费力地就找到了那个旅店:滑铁卢中士客店。
到的时候,院子里、马厩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辆货车停在那儿,说明今晚没什么客人。马车在门口停下的时候,一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就从店里殷勤地迎了出来。
“先生!小姐!住店吗?您的车马可以停在后面。小姐有行李吗?喂,珂赛特!还不快出来帮客人搬行李!”
随着他的呼叫,店里面抖抖索索跑出来一个瘦的可怜、几乎皮包骨头的小女孩。卡顿和柯洛娜听他这么一喊,再看见那个破破烂烂、遍体鳞伤,在寒冬里光着脚的小孩子,全都惊呆了。卡顿迅速地反应过来,他将一只手放在柯洛娜肩头,用力地按了一下。柯洛娜便不作声地背过了身去,装作从车厢里拿她那个小皮箱下来:要继续面对着这个店主人,她实在怕自己抑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不用你提,你进去吧。”她对珂赛特说,珂赛特望望德纳第,得到了许可,才发着抖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