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您不是打算劝我搬去和珂赛特住。”
柯洛娜笑了。“我不劝您。”她温和地保证道,“我只是想请您听我讲一讲我和父亲之间的旧事。”
“您请讲吧。”
他们将碗碟留给女仆,一道走入起居室。柯洛娜关上了通往前厅和厨房的门,和冉阿让一道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了,那儿灯火稍暗。她的脸上投下些许阴影,配合上重伤初愈的苍白脸颊,衬出一种悲戚的美来。
“您知道,父亲――当然,我是指西德尼・卡顿,绝不是我不知道在哪儿的亲生父亲――心里一直觉得有愧于我的母亲。在我十四岁那年,他告诉了我和芳汀全部的往事,而后他精心策划着慢慢远离我,最终自己回到了伦敦,又用一大堆事情把我拖在巴黎。
“我从小梦想着做一个画家,可一个女性想要成为画家,要面临的阻力比男性画家多了无数倍。您想必能理解这种社会偏见的不公。我当时不甘心极了,偏想要向那些评论家证明自己,这样一来,也就一直留在了巴黎,同贵族们、画家同行们和评论家们纠缠起来。至于父亲――我关心他,每周都同他通信,可那时候我还太年幼无知了,误以为父亲或许也需要一些时间,不愿意见我;又觉得我们日后还有那么长久的年月可以待在一起,不急于一时,等我在巴黎的事情办完,等我被人们承认为一名画家了,我再回去见他,那也不迟。
“但您自然知道,第二年我回到伦敦的时候,父亲已经卧病在床。之后不到一年,他就过世了。我错过的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年半的时间――再也无法弥补。让先生,假若现在还有个机会,让我重新选择,我宁可隐瞒身份,只能以男性的化名发表画作;甚至宁可无法成为画家,也想要换回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一年半,但这已经不可能了。这是我一生中永远的痛楚和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
她倾身向前,恳切地望着冉阿让。
“我不劝说您,让先生,我是以珂赛特亲人的身份来恳求您。这些年来,我知道这种思念和后悔究竟有多么痛苦。我知道您爱珂赛特,您不要让珂赛特也承受这种痛苦,不要让她在余生里想起那些错失的时间都永远感到悔恨,好吗?”
冉阿让许久都没有说话。
“……您把我和卡顿先生拿来比。”最后,他声音干涩地说,“但我和他是不同的。我恐怕您过虑了。”
“唉,您说我过虑了。那么我倒要问您,为什么他们结婚的那天,您偏巧就划伤了手,用纱布包住了呢?您难道以为自己没有资格给他们证婚吗?让先生,您错了。您同我父亲一模一样:你们都热衷于将本不属于自己的过失揽到自己头上;又以为自己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便可以功成身退。您难道以为这只是一份工作,说辞职便可以辞职吗?难道您没有意识到感情是相互的,父亲如何爱女儿,女儿便会如何去爱父亲?让先生――世上统共能有几人像您爱珂赛特一样爱她呢?您如何忍心让她平白无故地失去了这么一位亲人?”
冉阿让无话可答。
“让先生。求您想一想。您早就不是罪人了,无论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都是如此。我们所有人过去所受过的苦难难道还不够吗?您、姐姐、珂赛特如今都有得到欢乐幸福的机会,您不要再用已经过去的事情惩罚自己。”
“您说我们有得到幸福的机会,那您呢?”冉阿让皱着眉问。
柯洛娜平静地笑了。
“我有看到你们幸福的机会。这还不够吗?”
“您值得自己的幸福!”
“这世上的幸福有很多种,让先生。谢谢您为我忧心――我会有不一样的幸福的。”她微笑着应答。
她和冉阿让一直谈到深夜。两个意志同样坚定的人,较起劲来可以是无止境的。最终,与其说是她说服了冉阿让,不如说是冉阿让担心她的身体、被她的恳切打动,首先让了步。柯洛娜自然不放过一分一毫的机会,第二天她立刻一边带着女仆整理冉阿让的物品,一边遣人给珂赛特和马吕斯去了信。珂赛特自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立刻催着马吕斯备了马车就来接人。当天下午,冉阿让就在他们的住处拥有了一个收拾整齐的房间。当天晚上,柯洛娜收拾好箱子、雇了马车,将冉阿让留在这边的大部分物品也都送去了。
如今这座小楼里,除了看门的玛兹洛大爷和女仆杜桑之外,便只有柯洛娜一个人住着了。
这使这栋往日热闹的小楼如今显得空空荡荡。当然,芳汀和珂赛特的一些东西还并没有带走,她们也许还会时不时回来住一阵,可只有今夜,当婚礼的华丽与热闹、当白天的忙碌和喧嚣都散去,柯洛娜突然感到无比孤独。她感到心里一阵刺痛,如此剧烈,以至于那种痛楚几乎化作实体。她想起她失去的亲人们:先是母亲,再是父亲,再是达内和露西。那个她幼时嬉闹玩耍的小花园已经离她而去了。她想起她失去的朋友:那么多人,在革命中,在历次的游/行与起/义中,在街垒上。她也有过爱情,上帝作证,她也像珂赛特爱马吕斯那样全心全意地爱过安灼拉,她对他个人的爱从不因为对共和国的爱而有所减损,只有加倍!
但她的爱人已经永远失去了。
她想去找她的朋友:找公白飞,这是第一个跳出脑海的念头。公白飞能够完全理解她失去安灼拉的痛苦。可突如其来的悲伤是那样浓烈,令她望着窗外的黑夜,竟迈不动脚步。最后她终于迈开了步子:不是向外,而是上楼。她走入画室,看向最角落那两幅被蒙起的画作,它们已经很久没有掀开罩在上面的白布。
慢慢地,她掀开了第一块布。
那上面仍旧是永恒的夏日,永恒的阳光。卡顿在花园里对她微笑,年轻、温和、高大,是永远能够抚慰她的父亲。她望着那副画,感到两行眼泪沿着面颊流下。
“爸爸。”她低声自语,几乎不过是气声。她凝望着卡顿好一会儿,而后转过身去,看向第二块画布。
那是她几年前在柯林斯酒馆对面的楼房上,一边望着对面的灯光,一边绘下的画作。她不需要亲眼看着小酒馆里面的场景:她对一切谙熟于心,从油腻的桌面、到昏黄的烛火、到木质酒桶的色泽,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印在心间。她画安灼拉,一闭上双眼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样貌。那副画她画了很久,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心血,也自认为是前所未有的杰作。那时候她本以为朋友们一定无法接受她的真实身份,满心压抑的爱情只有尽数倾洒在画布上,当真可以说是每一笔都饱含着她心里流不出的泪水。
当然,后来事情还是说破了。他们接受了她的身份,但她心里仍旧觉得安灼拉不会接受她的爱情。那副画拿出来只会令别人尴尬,而她自己在时过境迁之后,回想当时的自怜自伤也多少有些羞耻。于是那大幅的画作从此蒙上了白布,再没有给第二个人看到。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哪怕只能隔着楼房窥看一眼,也总比如今要好了千百倍。她苦涩地抿了抿唇,掀开了第二块白布。
那上面是安灼拉。
但那不是她画的安灼拉!
那完全不是她画过的画!那是一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当她画好这幅画的时候,她画的是安灼拉站在小酒馆中,朗声演讲的模样,他背靠着墙壁,高昂着头,手臂在空中挥舞着,他本人比昏黄的灯光还要明亮,就好像他自己会发出光来。
可在这幅画上他的头垂下去了。他背靠着墙壁,仍旧站在那儿,垂着头,身上有好几个弹孔,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衬衫,在他脚下积成一滩深色的血泊。他的金发仍旧明亮,脸色却苍白,在那张脸上已失去了所有生命力。从窗外透出的白色的阳光照着他的侧面,使整幅画显得苍白而惨淡。
这是一幅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画。
有那么一分钟柯洛娜站在原地,浑身发冷,感觉一阵战栗从脊梁由上而下蔓延全身。她拿不住罩布,失手让它滑落在地上。她一向聪敏的思路仿佛被完全搅乱,只能磕磕绊绊地在一片空白中浮现出零星的片段:有人换了画?……怎么进来的,是谁?……这是安灼拉牺牲时的场景?……怎么会,是谁见到的?……有人偷偷潜入过她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