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置之不顾。世界上有许多人是帮不到、也帮不了的,人的能力总有极限,一些帮不到的只好放弃。慈善事业做久了,这是不得不明白的道理。可是马白夫公公是马吕斯的好友、爱潘妮又是珂赛特的好友,她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把他们赶出门去,于是主动向芳汀提出,她来帮忙这件事情。
那时离街垒的战斗只过去了三天,柯洛娜和马吕斯都还昏迷不醒。珂赛特在两地奔波当中抽身出来,赶到学校,轻手轻脚地溜进医务室。爱潘妮在前一天就已经醒了,珂赛特进去的时候,正好遇上她无聊地望着天花板。她走过去,趴在爱潘妮床边。“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爱潘妮将头在枕头上转过来,阴沉沉地盯着她。她本来就瘦得皮包骨,眼下加上受伤,脸上毫无血色,两只眼睛凹下去,看着真有些怕人。“你为什么来看我?”她问。
珂赛特被问得一愣。“你受伤了呀!”她说,“我当然要来。”
“你不知道我没有把你的信送去给马吕斯吗?”
珂赛特还真的不知道。“你没有吗?”她惊讶地问,“可是……可是后来伽弗洛什明明给我送来了马吕斯的回信。”
“你是在七月四日晚上给我的信。我明知道他在哪儿,可我没有送给他。我一直等到七月五日的深夜,等我把他引到街垒上去了,我才把信给他。那时候警察已经封死了后头的路口,我本以为谁也出不去了。”
“是你把他引到街垒上去的?!”珂赛特惊呼起来,“可是为什么呀,你难道讨厌马吕斯吗?”
爱潘妮嘶哑地大笑起来,没笑几声便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痛得满脸冷汗。珂赛特连忙将她按住。她大喘了几口气,咬住被角熬过了那一阵痛,才续道:“原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就同我说呀。我不知道什么?”
爱潘妮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偏过头,重新将目光放到天花板上,不再与珂赛特对视。
“你不知道,我爱他呀。”
安静的室内可以清晰地听见珂赛特倒吸一口气。“你爱他?”她震惊地问。
爱潘妮不作声。
“……可是,”珂赛特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爱他,那不是更没有道理要让他去死吗?”
“不!他只要活着就一定属于你,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小可怜虫。只有他死了,他才是我的。”她嘶哑地苦笑一声,“结果我连这一点心愿也实现不了!他还是活下来了,他终归是你的。我爱他又怎么样?没有人会爱我!”
“可是,那你为什么又帮他挡了一枪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爱潘妮不耐烦地说,已经开始有点气喘,声音也越来越低。她再也没有看一眼珂赛特,“行了!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活下来了,那也没有办法。那只证明了上帝果然存心和我作对。现在,把我赶出去吧。”
珂赛特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爱潘妮等了半天,没忍住悄悄地从眼角瞥了她一眼,却看见她正盯着自己,眼中泪光闪动。
“可是我喜欢您。”她说,“并不是没有人爱您呀!”
她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我把您当朋友,一直都当。您并不这样想吗?”
“你少自作多情了。”爱潘妮硬着心肠,冷冰冰地回答。
珂赛特又吸了一下鼻子,听起来仿佛抽泣了一声似的,可是爱潘妮转过头看她的时候,她的眼泪并没有掉下来。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脸上仍旧勉强维持着平静温柔的神情。“马吕斯还在昏迷。”她毫无预兆地转了话题,“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活下去的。您也会。等他好起来了,我就带他来看您。或者如果您先好转了,我就带您去看他。他一定会非常感谢您的。您不想再见见他、再跟他说说话吗?”
爱潘妮确实很想。是的,马吕斯会感谢她!他会专注地望着她,他会冲她笑,会主动跟她说话――不是为了找珂赛特,只是为了跟她说话。他也许会握住她的手!她渴望这一切,又耻于对珂赛特承认,又为了她居然主动提出来这件事而感到一阵惭愧和羞愤。她没说话,但珂赛特似乎已经从她的沉默中得出答案,站了起来。
“那么您就得留在这儿,好好养伤。等您好了,我就带您去找马吕斯,让他当面向您致谢。”珂赛特说。
她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一出门眼泪就滚珠一般直往下掉。她一只手掩着口,另一只手攥紧了裙摆往外疾走,路上撞见一个在这里帮忙的年轻的小姑娘,她惊诧地望了一眼珂赛特,但珂赛特顾不得理她。她越走越快,后来索性变成小跑,一路跑到了走廊的尽头,撞开了尽头处最偏僻、最安静的房间的房门。那原本是间教室,因为停课也就空着。珂赛特冲进屋去,把门在身后一掩,后背抵着门,用手绢捂住脸,泪落如雨。那张丝绸手帕顷刻间就被打湿了。
她哭得真是没道理!她以前从来不曾这样哭过。上一次她这样大哭还是什么时候?三岁、四岁?在得知自己的妈妈放弃了自己的时候?她甚至没有一点印象了。她说不出来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哭:为了爱潘妮无望的恋爱?为了这个她已经预感到注定要失去的朋友?为了她和马吕斯之间本不必有的分离和误会?为了她昏迷不醒、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亲人和爱人?为芳汀和冉阿让至今对马吕斯不曾表过态?
躲在这里哭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可是不知道怎么,心里的委屈涌上来就再也压抑不下去。珂赛特想起来那天晚上爱潘妮来找她,她正愁着不知道怎么给马吕斯送信,见了她简直像见了救星一样欢喜。她甚至根本没有来得及问一句爱潘妮为什么要来找她,自顾自地抢先拉住了她的手:“太好了!还好你来了,求你帮帮我,爱潘妮,帮我送一封信好不好?”
那时候她那样开心,压根没有想过爱潘妮会藏着她的信不去送。她也压根不知道爱潘妮居然认识马吕斯。在那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要带马吕斯一起去死吗?她接过珂赛特的信的时候,心里该是什么感受呢?
唉,天底下的男人这么多,为什么爱潘妮偏偏要爱马吕斯?
她也觉得这样想没有道理,可是又不知道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究竟应该怪谁。她躲在屋里哭了好一阵,忽然听见外面有个细细的小姑娘的声音,由远及近。“珂赛特小姐!”那个姑娘沿着走廊叫道,“珂赛特小姐――”
珂赛特匆忙擦干眼泪,出门叫住她,原来是安妮派了她来找珂赛特。她于是跟着小姑娘去见安妮,安妮被她吓了一大跳。“怎么啦?”她慌忙问,“爱潘妮没事吧?!”
“爱潘妮怎么了吗?”珂赛特也紧张起来。
两个人绕了半天,才明白是虚惊一场,各自松一口气,安妮也不追问她为什么哭成这样了――她自己接连失去了父母弟妹,许多时候对别人的感情格外敏感一些。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马白夫公公那边你不用管了。”她说,“那边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珂赛特问。
“你记得学校里有个叫克莱儿的学生吗?她父亲就是书商,从前好像还跟马白夫公公相熟来着!后来马白夫公公经济困难,正是她父亲从他那里买下了印书的一套铜版。后来他们家店铺搬迁,从此没了联系。她前几天在这边志愿帮忙,回去将这件事同父母说了,她父亲也很感慨,愿意归还那套铜版,她今天一早就去了马白夫公公家,同他聊得简直不愿意回来!好像因为两个都是爱书的人,倒很能说到一起去。”
“那太好了。”珂赛特松了一口气。安妮看她神色缓和了,才问她:“爱潘妮怎么样了?”
“我想她愿意在这里养伤。”珂赛特说。
她一向谈到爱潘妮时态度都非常亲近,今天却只说了这一句。安妮撇撇嘴,正要继续问,珂赛特抢先一步反问:“您今天去不去我们家里看一看柯洛娜?”
谈起柯洛娜,安妮立刻把刚才的话题忘了。“谁去看她!”她大怒,冷冰冰地回答,“她不愿意活了,丢下我们,自己想要去送死。那就让她死好了!反正我也拦不住她,关我什么事!”
在街垒之后,她的确从来没有踏进过她们的家门一步,更别说去看看柯洛娜。可是实际上呢,如果别人不提,安妮又要拐弯抹角地一天问三次柯洛娜的情况。珂赛特于是主动说下去:“她今天还是没醒。但是情况好像也没更差。医生前几天还担心会不会发烧,可是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一点儿也没烧,我觉得应该是个好迹象。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