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苦笑了一下。她伸手将桌上的文件重新收好,纸张扇动了蜡烛的火苗,她眼中火光的倒影忽闪了一下,看起来几乎像是闪烁了一丝泪光。
“您是个男性,您也许不明白――不,您一定不会明白,许多事情对您来说,是生来就有的权利与自由,对我来说,则是遥不可及的。您理所当然地可以不结婚、可以自己办厂、做生意,可以仅凭自己的本事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以平等地与旁人结交,互相尊重。只要有钱,您可以去学任何想要学习的东西。――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让先生,对世间一切女性来说都不是这样的!我们不结婚要受旁人的冷眼和嘲笑,我们与异性结交多半被疑心为勾引男性的不尊重行为,我们要去学习,于是许许多多的‘学者’高声疾呼:女性不该学习,不该通晓种种知识,那只会破坏她们柔顺的天性,使她们不安定于照料家庭的本分!至于办厂、经商?想都不要去想!您一定读过《人权宣言》,是吗?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人权宣言》里所宣称的那些权利,唯独不可应用于女人――我们没法成为国民代表、没法决定公共赋税、没法参与政治辩论。‘人人生来自由且平等’,唯独女人例外!”
她抬了抬手,阻止了即将开口的冉阿让。
“我知道,在许多方面,我并没有受到一般女性所受的种种约束。您看,我没结婚,我有自己的事业,我有平等交往、将我当做普通朋友一样尊重的朋友们,我可以自己旅行、掌控家里的一应事务。我知道许多事情您并不赞同,但您没有干涉我的行为,我感谢您。――但您觉得,我因此就脱离束缚了吗?不,并不!我唯有穿着男装才能独自出行;我只有先以男性身份赢得朋友们的尊重,才敢以女性面貌出现在他们眼前;当我展露出才华时,人们惊叹的不是我本人的能力,而是‘一个女人’居然能有这样的成就――‘一个女人’!不,让先生,我从没有、一刻也没有真正脱离出社会的樊笼。我从出生开始就承受着不该加诸任何人身上的不公正,只因为我无法选择我的性别。我所有的权利都是通过另一方面的妥协换来的,我从没有过真真正正的自由!
“只有此刻,让先生,只有此刻。我可以参加这一次的革命,我不需要说任何违心的话语、不需要做任何矫揉造作的举止,也不必遭受其他人异样的眼光。在街垒上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在枪口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我可以以女性的身份,穿着裙子,用我真正的面貌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已经错过了一八三零年的革命,这次对我来说也许是平生仅有的机会。无论我们胜利,抑或失败,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哪怕有下一次的革命,我恐怕也找不到另一群能够接受我本来面貌的朋友们了!”
冉阿让说不出话来。柯洛娜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她胸膛剧烈起伏,嘴唇颤抖,像是要哭泣的样子,但眼睛里却是干涸的,一滴眼泪也没有,只烧着一把火。
“请您不要阻止我,求求您不要阻止我!这将会是我最自由的时刻,是我唯一脱离牢笼的时刻!倘若我一生中连这样的一次机会都没有,倘若我逃离了这场革命,平平静静地活下去,那又会是怎样的生活?我一辈子都会追悔错失了这个机会,我会沉溺于想象这未曾品尝的自由是什么滋味,这只会毁了我。我想要自由,让先生,哪怕只有这一回,哪怕我们成功之后我就要回到妥协与周旋之中,至少我也知道毫无拘束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种什么滋味!”
冉阿让哑口无言。
他的确有一点能够理解她――那就是,他内心里也知道,人有时候的确会宁可选择死亡、选择不幸,也无法埋下头去选择另一种安逸而逃避责任的生活。正是因此,在当初另一个不幸的人被误认作冉阿让的时候,他才会宁可抛下受人尊敬的市长身份,也要驱车前往、说明真相。
“您这是要我看着您去送死!”他说,声音悲痛。
“我不是去送死!我们会成功的。”柯洛娜说,笑了起来,她已经觉察到她取得的胜利,“我向您保证,我对死亡没有什么爱好,倘若能活下来,我自然会设法活下来!提前对您说这些这样严肃的话是我的错,也许会使您把风险估计得太高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有整个巴黎站在我们身后,我们不会那么轻易地倒下的!”
“人们期望的不是□□,而是和平!”
“但人们会意识到,只有通过革命,才能赢来和平。中庸的路已经被证明走不通了!”
这时候她尚且不知道她犯下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们常容易犯的错误:他们太乐观、将这个世界想得太好了。他们眼中总会忽略一些敷衍与欺瞒,又容易受到身边朋友的影响,以为一小群人的热血便是整个巴黎的热情。柯洛娜由于身处女工之中,接触的人群更广一些,身负的责任又更重一些,事实上已经是朋友们最谨慎、最持保守态度的人了,但即使是她,也不免被周围的革命氛围感染,而过高地估计了形式。
这不是他们任何人的过错。不要说是青年学生,即便是年长而睿智的学者,时常也不免错估了人性与社会形势,而将世界幻想得过于美好。遗憾的是,在革命之中,这种乐观有时会带来致命的、惨痛的后果。
但这时候谁也想不到惨痛的后果,每个人,包括柯洛娜,都沉浸在光明的前景里。冉阿让不再劝她:他心知肚明已经劝不动她了,而若是要以别的方式,譬如囚禁她在家中、禁止她参加革命,那是他万万做不出来的事。但他仍想做最后的努力。“难道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您去参加这件事了吗?”他问,“倘若有任何方法,请您告诉我,任何事情我都能做!您要我看着您前往战场――您要我日后怎么面对卡顿先生呢?”
柯洛娜饱含歉意地低下头去。
“请您为我祝福吧。”她说,平稳而坚决地将装着遗嘱和地契的小匣子推给了冉阿让。稍微一顿,她补充道:“我知道您会照顾好她们的。也请您一定照顾好自己。”
冉阿让没再说话。柯洛娜朝他深深一礼,没给他还礼的机会,迅速走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曾经我在文章简介里写“女主是个坚定的革命者”,写着写着,我悄悄把“坚定的”给拿掉了……
就是这样。她没法像安灼拉那样全身心地不顾一切地坚定,她要好好活着就不得不妥协。
真的好难啊_(:з」∠)_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巴黎已经象是一尊大炮,□□已经装上,只待一粒火/星掉下便会爆炸。在一八三二年六月,那粒火星便是拉马克将军之死。
这样的情势是民众和政府都有所预见、也都有所准备的。当工人和学生们彼此询问着“你要不要去给拉马克将军送葬?”的时候,他们的手中同时握紧了暗藏的武器。在六月四日晚上,柯洛娜向家人通知:“明天早上,我要去给拉马克将军送葬。”
她口中的“送葬”,也是相同的意思。
这些天来她始终没有跟芳汀和珂赛特明白地谈起自己的打算。她一直记得当初在蒙特勒伊,芳汀得知自己还有个妹妹,抱住她又哭又笑的模样,这番话总是出不了口。但她也并没有刻意隐瞒。芳汀和珂赛特并不辜负她这些年来努力的指导,自己从蛛丝马迹中多少猜出一点,却也不敢明言,一家人在钢丝绳上维持着颤巍巍的平衡,而这风平浪静的表象终于还是被柯洛娜击碎了。
芳汀的脸色发白。“你不能……你一定得去吗?”她问。
“我一定要去。”柯洛娜饱含歉意、然而十分坚定地回答。
芳汀没有说话,珂赛特就更没有说话,她们谁都不习惯于反抗柯洛娜的决定。她求助地望了望冉阿让,但冉阿让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保持了沉默。
令所有人都食不下咽的晚饭飞快结束了。柯洛娜从餐厅离开就立刻把自己关到了房间里,冉阿让进了书房,而珂赛特也回了自己在楼上的房间。芳汀悄悄地穿过客厅,披上外衣,离开了屋子。这会儿门房玛兹洛大爷正在弯着腰烧炉子,芳汀取下钥匙,自己开了栅栏门出去,一点儿也没惊动其他人。她走过半条街,叫了辆公共马车,直奔玻璃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