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玻璃厂街的尽头住着一户工人。丈夫在玻璃厂工作,妻子原本在制鞋厂,后来被机器轧断了一根手指,做不了工,家里的境况顿时下跌。这家里的两个女儿常到女子中学去帮忙,换一口面包,她们的母亲因此和芳汀认识。芳汀正是去找了这一户人家,确切地说,去找那位断指的女工。那位女工拉开门的时候,角落里丈夫正忙着将什么东西塞到衣服下面遮盖住,从鼓起的形状来看,像是一把枪。
芳汀顾不得多管这些,她直奔主题。“今天早上您同我说起的那位普卢塔克妈妈,我打听过了,我帮不了她。”
那长得黝黑粗壮、实则有一副热心肠的女工急了。“怎么!您今天早上不是还说――”
“您别急。”芳汀不慌不忙地说,“我说帮不了她,并不是不打算帮忙的意思。您要知道,这位普卢塔克妈妈既没有参加过识字班,也没有去过女子学校,所以我才无从插手。可是,我的妹妹柯洛娜,也就是那位埃弗瑞蒙德小姐,却可以帮到她。您去求她,她一定肯的。”
这个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话颇有漏洞,她并没有说为什么非得由这女工自己去求柯洛娜,而不是由她转达,可断指女工心急之下,也忘了追究这点。“埃弗瑞蒙德小姐肯帮忙吗?”她恳切地问,“可是我又怎么去见她?我听我家姑娘说过来着,说她眼下不太去学校了的――”
“她肯定愿意帮忙的,您只管放心。可是她这几天总是有事在外,您要是信得过我,就照我说的办。”
那女工连连点头。
“我告诉您地址,我们家就住圣日耳曼大道三十一号。可是我没法现在带您去,因为她不在家。”芳汀心里怦怦跳地说着谎,幸好这屋子里舍不得点蜡烛,光线十分昏暗,几乎看不见别人的表情,“她今天很晚才能回来,明天一早又要出去。您明早拂晓的时候就来等着,等她出门就去求她,她一定答应。”
女工连声答应,她转身朝缩在里面的一张破床上的两个女儿吩咐:“我明天早上要出门,听见没有?你们两个好好待在家里,要么就到学校去,别四处乱跑。”
“你是要和爸爸一起出去吗?”最小的那个不满六岁的女孩问。
她父亲立刻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又将警戒的目光转向芳汀。芳汀心里面已经大概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她只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匆忙告辞了。
-
六月五日那天一大清早,柯洛娜便起了床。
她穿得很朴素,只是一件深蓝色的棉布裙袍,上身一件白衬衫,头发束起,和家境稍好的普通姑娘并无什么两样。这是一件旧衣服,已有些年没穿过了,裙子上缝了特别设计的暗袋,可以放枪,也放得下一把小匕首。
夏天的天亮得很早,她静悄悄掩上房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了,但家里的人还都并没有起床。但柯洛娜刚刚转身,忽然从旁边跳出一个人影,将她吓了一大跳,几乎要下意识拔出枪来。还好她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自己,认出那是个她有些眼熟的女工。“埃弗瑞蒙德小姐!”那女工叫道,“求您帮帮普卢塔克妈妈吧!”
柯洛娜处理这样的事情已成习惯,下意识地就换上了柔和的语气。“普卢塔克妈妈怎么了?”她问。
“她病得厉害,她家那个男的又付不起药钱。我在面包店已经好几天没碰见她来赊账了,您要知道,整个市场上就那么一家店好心,肯让我们赊欠着。您说人哪能好几天不吃饭,那还了得!然后我就去她家啊,她病在床上,旁边也没个人照顾,她家那个老头子自己都走不动路了。说是请了医生,可是医生开的药又买不起,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我才找到您这儿,我两个姑娘一向都说您是最好心的大小姐。您帮帮忙吧!”
这番话她一口气说完,显然此前在心里不知道反复琢磨过多少遍了。柯洛娜回头望了望安安静静的住处,又朝玻璃厂街的方向望了一眼。站在这儿,四处都感觉安安静静的:巴黎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
她想让面前的这女工稍等一等:这件事并不是非她不可,芳汀、珂赛特、安妮都能办得很妥当,甚至比她自己还周全。可是,唉,让一个急着瞧病、买药的人等一等,等她们起床,这番话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她伸手插进裙子的口袋里。这是她的习惯,日常穿的裙子总会缝上不止一个的暗袋,暗袋里也习惯放着点钱。这次出门,因为是去起义,她并没有额外准备,但也还是摸到了上一次穿的时候留下来的一小把硬币,其中有两个较大的,应该是拿破仑金币。“普卢塔克妈妈住哪儿?”她向那女工问,“您带我过去吧。”
女工最终把她带到奥斯特里茨的一处小屋子里。外面的花园是很漂亮的,只有一小块花圃种着枯萎的植物,看不出来是什么。屋子内则称得上是家徒四壁,除了光秃秃的床和桌子,以及一个缺了口的水罐,几乎看不见什么能称为家具的东西。明显是普卢塔克妈妈的一位老妇人正在床上睡着,令她们惊讶的是,床头柜上放了一摞五法郎的银币,还有一盒拆了封的药。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女工叫起来了,“我不知道……”
柯洛娜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冲她轻轻摇头,免得惊醒病人。她走近床头柜,大略数了数,算出那些银币有八十几个法郎,旁边还放着一张医生开的药方,折了几折,她打开来看,的确和拆封的药是对应无误的。
“您不是说她……还有个丈夫?”她轻声问那女工。
“丈夫?嗨!不是丈夫!他们住在一起,什么关系我可搞不懂,可她自己说不是丈夫。还说那男的以前是个什么神甫,我也搞不懂。谁有这心思听人家的苦水呢?”
显然她知道的也并不多。柯洛娜轻轻敲了敲隔壁的门,门没有关上,一推就开一道缝,可以看见里面是空的,同样家徒四壁。靠墙立着一个大书架,里面也全是空的,只在最下面一层放着旧本子和一支钝了的铅笔。柯洛娜在心里告了声罪,将本子翻开来看,里面记着的全是书名、出版社的名字和年份。她并没有读过全部的书,但从其中少数她所知道的来看,那里面记录的全是精美、优秀、有名气的版本。
她再抬头望望空荡荡的书柜,心里不知怎么记起当初芳汀打算卖掉自己两颗门牙的情景。她翻到后面空白的一页,用铅笔在上面迅速地写了几行字,然后将它小心地撕下来。“您知道女子中学的地址吗?”她边做边问。
“我知道!我家两个姑娘每天去那儿帮忙。”女工信心十足地回答。
柯洛娜在兜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金币来,同纸条一起递给她。
“您去那儿,找校长、或者找一个叫做安妮的姑娘,然后您将字条给她。普卢塔克妈妈的病需要人照料,我们会看看能不能在这方面帮一些忙。请您原谅,我另有事情,不能自己料理后续的事情,但我向您保证会有人负责这回事。”
她说完就往外走,不忘小心地带上身后的门。女工跟出去。在屋子里早已能够听见远远地传来一浪又一浪喧嚷和混乱的声音,柯洛娜忽然又转过头来问她:“您知道和她同住的那位老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马白夫公公。怎么,您能找到他?”
柯洛娜听着远处的动静,叹了口气。
“我对此不抱希望。”她说。
她几乎是立刻就往原定的地方赶去。可是这一来一回,光是路上就耗去了几个小时,她早已完全不可能在原定的地点和朋友们会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先跟大家预告一下:我最终放弃了查找十九世纪的巴黎街道地图……………
接下来请大家就当做本文中街垒这一整件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巴黎,各个街道可以像水管一样拼接起来那种。不要问我哪条街和哪条街是连着的,我只是照着雨果大大的原著在写我啥也不知道(安详躺平)
本章第一段来自原著。
第91章 第九十章
当柯洛娜还在马白夫公公的小茅屋里的时候,奥斯特里茨桥头广场不远处已经打响了第一枪。而当她赶到那边去,整个巴黎已经在混乱中沸腾。到处有军队、有沸腾的群众、有急急忙忙跑来跑去的平民、有警察、有国民自卫队、有一扇扇慌忙关紧的门窗。某些地方子弹已经在人群的头顶上穿行。在这样一个滚沸的熔炉里,要寻找某几个特定的人,是几乎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