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又连干几杯,不动声色地记着在座的诸般反应,以推测他们背后家族的态度。沙千里又无声走到高澄身边,耳语道:“宇文泰在来洛阳的路上,听到贺拔岳死的消息之后,调转行头去了关中。”
高澄半眯着狭长的眼睛,小声说道,“看来美人的吸引力不够大,收复贺拔岳旧部才是真格,以往竟是我看轻他了。刚刚府门那里可有动静?”
沙千里道:“有!侯景之子侯和,广陵王之子元乐,王思政侄子王宝,分别遣人回府报信去了。”
仿佛意料之中,“看来贺拔岳死了,才能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这仗,还有的打呢。我叫你查的明城大学,有没有消息。”
“回世子,属下无能,江湖帮派、军阀势力、夷族番邦都没听过这个组织。慕容玄跑后,我们去堵了那道人和道姑,也还没找到人,月中行与江一牧也不见了,能肯定的是,这些人乃是一伙。如今的线索,只剩慕容姑娘和穆夫人了。可穆夫人自从搬回旧府,身边便都是娄夫人的人了,世子可请娄夫人出手。至于慕容姑娘……要不要用刑……”
高澄的脸色更加难看,只道,“你先下去吧。”
“是,属下已经严加看管扶摇馆,只等世子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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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舞蹈,步瑶已没有任何力气。下人见世子开宴仍招了慕容姑娘跳舞,方才不敢再怠慢,连忙送来了吃食。步瑶顾不得吃相,大口吃了起来。
夜色渐进,华灯初上,步瑶站在扶摇馆假山之上,遥望垂天阁之后的逍遥居,那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对比着黯淡的扶摇馆,恍如隔世。然而此刻心念却丝毫不散,有种遥远的安定在心头蔓延。
夜宴不同于午宴,高洋请来了城中最好的戏班,置于逍遥居宽敞的院落之内。因来客皆为青年男子,因此也不请那咿咿呀呀的戏班子,只请那新奇好玩的表演。
那些雕刻精巧的木傀儡,此刻正一忽击鼓,一忽吹箫,一忽掷剑,一忽缘絙倒立,正热闹上演着北魏百戏。小舞台上还有麒麟、凤凰、仙人、长蛇与白象,还有些说不出的奇禽怪兽,冲来避去杀得淋漓。
丝管嘹亮,歌声绕梁,并着飞空幻惑,异端奇术,美酒佳肴,舞姬歌女,把整个逍遥居衬得如同梦幻泡影一般。
阿昆回来说道,“姑娘,那逍遥居里的丫鬟十分谨慎,金子是收了,但是不能保证世子能来。她们只说世子近日里阴晴无定,她们也不敢说得太多,只能尽力。”
步瑶了然,迎着北魏世子府里的夏日晚风,微微阖了双眼。白日在逍遥居隔着重重人潮已是见到了一面,算是了了心愿,也罢。
“阿昆,我想沐浴,不知你可想得办法?”
阿昆点头,“嗯,姑娘等着,银子使下去,叫婆子们抬点热水来总不是难事。而且,世子白天招了姑娘,她们也不敢再如从前那般怠慢了。”说罢,转身便走下假山。
过了一时,阿昆已来叫她,“姑娘,水好了,可以沐浴了。”
泡在这盆珍贵的热水里,步瑶一动不动。阿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步瑶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她梳理头发。
“阿昆,是不是累坏了?早知道你去伺候南歌或者上舞也比跟着我强。”
阿昆也是累极了,“不瞒姑娘说,我是家生丫头,哥嫂都劝我不要管你,赶紧要在新主子来之前表现表现。”
“他们说得没错,跟着我,太差劲了。”
“不,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话,喜欢看你,跟着你除了有时候跑腿累,心不累。不像跟着其他主子,心里整天要想东想西的,我不愿意。我就愿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干点活不算什么。”
“阿昆,你还小,你不知道,不是每个地方都和这里一样。有的地方,可好了,就像那天那个仙姑说得一样,女孩可以上学,可以做官,还可以做教书先生呢。衣裳呢,你想穿什么样的就穿什么样的,就算裙子极短,露出两条大白腿也没人说你有伤风化。你想不想跟我去这个好地方?”
净房里雾气弥漫,水汽氤氲,让她想起历史系的黑洞。
“阿昆?想不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大白腿……哈哈哈,那还不被那些登徒子瞧了去。”她转而思考,露出少女神色,“哪里真有那样的好地方啊。”
步瑶笑了,“我说有便有。”
沐浴过后,阿昆仔细服侍着,却不敢瞧。姑娘瘦了,也憔悴了。曾经白腻丰润的肩膀,现在却只有骨头包着皮。想想世子曾经那般喜欢姑娘,如今要娶妻了,却也可以轻轻放下。见过了这些,阿昆也生出许多感慨来。怪不得嫂嫂整天骂哥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步瑶穿好素白寝衣,兀自擦着如瀑的长发。这头发在刚来的时候还只及肩,现在却已垂至腰际。连同她的人一般,也从那梳着及肩头发的历史系女生月步瑶,变成了北魏丞相世子高澄的一个低级侍妾慕容月。一路走来,自己却是不敢置信的。
如此漫无目的想着,却已是轻叹几声,漫步至院中空落已久的秋千,荡着秋千,轻轻哼唱起李白的《清平调》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那曲调甚是清丽婉转,李白的诗亦是笑中有愁,是步瑶从前走在校园里常常哼唱的。步瑶半倚秋千上,刚洗过的长发随之荡起,似乎回到了那个没有时空的黑洞,步履飘飖。
空气中莫名一股酒气,倒吸一口气,睁开眼来,面前不知何时换成了高澄。
第45章 爱别离(三)
她本是一遍又一遍地闭眼清唱着,闻到那股酒气,尾音便落在那句“长得君王带笑看”,张开眼,便渐渐敛了歌声,默默站了起来。
高澄一句话也没有,他就站在秋千前的黑松树下,漆黑的眸子仿佛一个深潭,直要把人吸了进去。他探究地、审视地,却也无奈地看着步瑶,眉心直蹙成了一个川字。
然而,他并未说话,径自走到那秋千旁,坐了下来。
步瑶亦不曾说话,初夏的晚风是那般凉爽怡人,吹得人去了整天的暑意,叫人浑身适意。若不是穿着那写意的寝衣,她便仿佛置身于一个老式院落,和小时候一般,由着夏风吹干她刚洗过的头发。
高澄打量着扶摇馆,两月不来,这里已如废弃一般,长满荒草。曾经精心打理的一草一树,如今已是恣意生长,看不出往日精致的模样。就连灯,也没有人来点,只见步瑶脸上树影婆娑,只借着周围高洋他们在逍遥居的明灯,还有刚刚开始放的烟火,才能一阵一阵看清这个院子。
这何曾不熟悉,自小,他便寄居外祖父家,外祖父和大舅舅那一堆的姨娘把个侯府后院折腾得乌糟糟,他眼见着大舅舅那些不得宠的姨娘便是这般境况,缺东少西,活得连下人也不如。好在母亲辛苦经营,又逢高欢那般的精明能闯,自己是嫡出,日日努力,这才有今日这世子府的盛况。而他,要维持着这盛况,又是何其艰难?一个不小心,父亲便有了易嫡撤换世子的念头,简直是如履薄冰。
想到这里,已是极度厌倦。只是他不曾想到,何时开始,自己也和父亲一般,有了这般生杀予夺的大权。两月前还千尊万贵的世子宠妾,洛阳城里的精巧玩意儿一批批的送到这里,奴才们一批批的拨到这里,如今竟也这般落魄,别说下人,连灯都没得点,心不禁疼了一瞬。
再看这女子,连私底下哼的歌都那般不同,与他所知的音律完全不符,音调、填词皆闻所未闻,难得倒是看她唱得那般怡然自得,淡然悠远。
“你便非要唱个歌都那么奇怪吗?”高澄终于开口。
步瑶垂首不语,长长的头发滑过脸庞,让人看不清楚。
“我那里办宴,吵得头疼,正好就走到了你这里。”高澄也觉得自己来得突兀,自顾自解释道。
步瑶依旧不语,也不与他对视,盯着他那双造型精致的天青色云纹翘头履,以及那一抹天青色的衣角。想着也许今后便再也见不到,她只觉每分每秒都那样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