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素来最好鹰犬,因此,这广陵王之子元乐十七八的年纪,看上去却极为狠戾,一鹰四犬此时便围绕他身边,而广陵王外甥孟江素来霸道,比之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只大雕此刻便停在他身后。
赵郡王元谌的嫡子元炜,此人最是云淡风轻,与他父亲十分肖似。他父亲赵郡王虽然一直身为高官,却并不怎参与朝中斗争,最为人称道的便是那一派贵族做派,当年曾因迁都一事惹恼了当时的权臣尔朱荣,尔朱荣便气势汹汹:“当年河阴之变怎的就忘了你?”没想到这赵郡王元谌好整以暇,“何必拿河阴之变来吓我?我乃宗室,活着怎样?死了又怎样?你便是敲碎我脑壳,抻出肠子,我亦无所谓!”一番话说得尔朱荣哑口无言,他却仍谈笑自若。其子元炜便是一样的做派,一双美目慵懒而闲适,吃着葡萄喝着酒,自娱自乐。
还有便是崔季舒,崔暹,崔昂,这“三崔”一副上班的样子,帮着高澄应对一室的世家之子。
高洋与高浚,两人更是熟门熟路,与一众客人小声聊天,谈论着谁又得了一柄好剑,某某侯爷又娶了孙女一样大的侍妾,还有某个硬骨头的寒门子弟出口猖狂等语。
高澄坐在主桌,心情却不甚好,对着这一屋子俊秀少年,却仍是烦得很。一双俊眉飞入发丝,一双狭长的星眸此刻也是半眯着,有着些许的不耐。
只见席间一世家少年问到:“崔太史,你管着太乐署,可知最近失踪的那位舞姬?便是眉心一点红痣那位?”
崔季舒觑着高澄的表情,谨慎说道:“知道,已是不见了两月。”
广陵王外甥孟江扔过一块肉给那雕,噗哧一笑,问那少年,“怎地,你看中了?”
那少年闻言忙道:“哪里哪里,只是听说那舞姬极为美艳,哪里轮到我看上,问一句罢了。可惜了,这书里写飞燕、合德,我们却不曾见得,我想,总要像那位姑娘才算不欺我也。”
满室都来了兴味,不明就里的,对那太乐署的歌姬、舞姬就此点评了起来,知道一些的,不敢随便说话,只觑着高澄的眼色说些旁的。
孟江是刚从外面回来,不太清楚洛阳城里的近事,只听他没遮没拦地说道:“你也太过自谦,太乐署出身的,不过伶人尔,你喜欢哪个便求求崔大人,不就好了嘛。再者,听说这个叫什么燕的女子还不是最漂亮的,去年的时候我听说啊,她还有两个姐姐,堪称绝色啊。”说罢,那表情已是极为猥琐,差点流出口水来。
在场有片刻的寂静,大部分的人都适时闭了嘴。只因其中许多人知道,那两个姐姐,如今一个已是大丞相四子的娘亲,另一位,便住在这世子府里头。
许是那孟江平素人缘不怎么好,这茬儿却没人接,只见元炜仍云淡风轻地瞧着一个盆景,而连“三崔”亦不知怎么做这和事佬。
此刻,清河王之子、未来的世子夫人元仲华之弟元善见开口了,高澄就要娶他姐姐,他也不好一直作壁上观。“总听说孟兄喜摔跤,好骑射,我总没机会瞧,今日见了,可得请教,给兄弟讲讲你怎么豢养这两只大雕吧,这玩意真比犬还忠心吗?狩猎之时可用得顺手吗?”
孟江再愚钝也看出此时气氛不对,便接了元善见搭过来的梯子,装作不知,聊起那两只大雕来。
高澄却重重放下杯子,眯眼看着孟江,“你说的绝色女子便养在我府上,不如,我叫她来给众人一舞。”
在座有半数皆知前几月高澄宠信侍妾慕容月一事,又知她姐姐慕容仪是丞相爱妾,还生下子嗣,自不敢应和,有几人忙道:“不必了,怎好劳动世子养的人,他们也就是随便议论而已。”
高澄已有几分酒意,他仿佛极是无所谓,挥一挥手道:“无妨,这舞姬养着不就是为着看的吗?”说罢,唤过一管事,那管事听了两句,便连忙去请慕容月。又过了片刻,那管事进来回话,“姑娘来了。”
此时,步瑶已是上了妆,梳过了头,又特地换了在太乐署跳《白纻舞》之时便常穿的素白舞衣,头上也戴上了那时的白流苏钗,衣饰简素到极致,却更衬托得明眸皓齿,容色倾城,这大概和现代的极简风格一个道理,好食材不需要太多佐味调料,美人亦是。
在座无不收住了声音,目不转视地盯着这位绝色佳人,高澄亦是。
一别两月,她清瘦了不少,纤细的腰肢比之从前更加不盈一握,甜美的梨涡也瘦得看不到了,只能看见尖尖的下巴和秀挺的鼻子。
步瑶亦看了一眼高澄,他还是老样子,星眸肃面,玄色衣袍,一副施施然的样子,没有什么所谓。
见高澄这样大方,众人也渐渐放开了。是啊,高澄后日便要大婚,哪里在乎这一个小小舞姬呢。
不曾开口的元炜却说话了:“曹公诚不欺我也,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炜今日算得见了。”
一曲响起,她那时偷偷与府中乐师排演了,一直都想跳给高澄看的,李白的《白纻词三首》。
新的谱曲,新的舞辞:“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馆娃日落歌吹濛。”
第44章 爱别离(二)
众人未听到她说话,那歌姬的舞辞已然响起,再待细细听来,众人皆啧啧称奇,只觉得那词甚妙,听得人身骨轻软,缠绵悱恻。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扬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她身上的舞衣极为精巧,以白羽毛色丝线用凸绣之法绣成根根分明的鸟羽,覆在那乳白香雪纱舞衣之上,腰间以同色轻纱鸟羽带系就,带尾坠两串乳白长流苏,从腰两侧垂下,舞动间可见流苏翻动,甚是轻妙。合着全身并无另外的装饰,只头上梳一圆锥髻,微微弯曲的发髻尖坠以同色白流苏,一如当初在太极殿的模样。
这一舞她极为用心,想让他就此记住她的模样,一折腰,一膝腿,饱含爱恋;一回首,一轻转,道尽缠绵。眼波流传,眸中带雾,指尖生莲,裙袂摇曳,直教大殿里鸦雀无声,呼吸尽敛。
舞辞继续唱来:“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稀。《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玉钗挂缨君莫违。”
仿佛在梦里也曾这样恣意舞蹈,连元乐与孟江这样的人也看痴了,只叹世间竟有这般舞蹈,人间几回得见?
一舞毕,这美人也并不停留,施施然一礼,便轻巧离场。
崔季舒赞道:“世子果然会**,她在太乐署之时舞得也没有今日这般动情。叫我等开眼了。”
元炜兀自说道:“确是美人,出尘超逸,空灵如仙,可遇不可求也。”
高澄并未再说话,拿起桌上酒盏,连喝三杯,在这午宴上已是有醉意了。
此时有人自偏门无声步入,凑在高澄耳边耳语了几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高澄已是笑到不能自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乐不解,“世子何故笑成这样?有什么好事也让我们乐一乐?”
高澄敛了目光,带着无声的杀气,缓缓地扫视着全场,“他说侯莫陈悦杀了贺拔岳!哈哈哈哈哈哈,侯莫陈悦杀了贺拔岳!”
在座何人,皆为重臣之子,皇室宗亲,世族子弟,鲜卑贵族,没有不懂这些的,此时已然十分明了,朝中大的军中势力只有贺拔岳和高欢两股,而此前,元脩平衡着、周旋着两股势力,从中得利。也因此,高家纵容手握实权,也并未篡位,连皇上赐九锡与王爵,亦是连连拒绝,十分谨慎。
而此时,贺拔岳竟然死了?在座亦有王思政之子,他胖胖的脸看起来十分憨厚,他跟着众人笑,心中却翻滚煎熬,看来……以后的天下尽归高家所有。
可,表面上贺拔岳仍是朝廷重臣,关中大行台,大都督,手握兵权,地位超然。纵然他死了,高澄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发笑,岂非十分无礼?怎么,贺拔岳死了,以后高家连避讳都不必了吗?那还有贺拔胜呢,还有宇文泰呢,怎么高澄这般笃定,是否高家留有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