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闭上了眼睛。
后来继续下山的一路上,卫庄都在后悔,刚才真应该把胜七的手砍下来。一想到后面跟着的赤练硬生生被掰断的手腕,他简直想把他杀了解气,管他有没有合作。
(八)
桑海城的黄昏格外壮美,一轮饱满的红彤彤的太阳降到了海面上,把远近的此起彼伏的浪涛染成温暖热烈的金红色,即使天地将要陷入一夜的黑暗,此刻的夕阳投射的最后的光华也如此抚慰人心。
赤练看了一会落日,叹了口气还是推门进屋,她手里拿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瓶子,是伤药。
虽然卫庄打胜七打得无懈可击,但这并不是像外人眼里所见那样轻松的一架,虽然没有受什么明伤,但身上被凶猛的剑气刮到是凭他也不能完全躲过去的,之前赤练跟他身后便注意到他顺着手流下来的血,在宽大的黑袍的掩盖下几乎很难发现。他这衣服可好,宽大,且黑,一般的伤都能遮掩过去,无论是敌是友,凭谁都发现不了。因此赤练看不出他到底身上是受了几处伤,虽然一定不是什么严重的,但她想着还是送药过来比较好。
“大人”,她犹豫了一下开口唤到,走到他身边低头递出药,“属下之前见您受伤了,想着您还是处理一下为好。”
卫庄因这客气万分的称呼和举动皱了皱眉,她这又是怎么回事,此时也没有外人在。打量了毕恭毕敬的赤练三秒,终究只是说道,“不必了,这算什么伤。”
“大人——”赤练似乎是要说服他。
大人什么大人。卫庄心里哼了一声,迅疾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那瓶药几乎是同时掉了下来,也被卫庄接住了放在一旁。
赤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都无法抑制的抖了一下。皮肉易愈,筋骨难痊,习武之人都懂这个道理,她的手腕虽然好了个七七八八,平时若不动武做什么都无碍,但卫庄这一下拿捏的极准,隔着护腕竟也一下捏到了伤筋动骨处,力道还很大,直接捏得赤练几乎要叫出声来。
换做别人来这么一下赤练真要骂人了。
“骨接得还算不错”,卫庄心想。
赤练的温顺驯服顿时装不太住了,等待那疼痛一缓和,她便一边翻着小白眼一边使劲想把手抽回来。
卫庄并不放手,而是把她的护腕解下来,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十分熟练地揉按她刚刚被捏痛了的伤处。赤练被舒服得一瞬间又激灵了一下,她迅速安静下来,浑身上下炸的毛都被抚平了。对方的大手厚实又柔和,全然不像在山上一剑把人捅个对穿的手了。一个男人粗糙又温热的指腹抚摸过她手腕内侧细嫩的刚长好的皮肤,传来悠长的触感,悠长的,像是一声勾人的喟叹,攀着她的手腕一路蔓延深入,爬到心里,化作一根红红的细线,在她心上不疾不徐的研磨着。
赤练握紧了另一只手的手指,她从没觉得她如此地思念他。不仅是心,她浑身上下的血脉都在思念他,渴求他,等待他。
她无数次告诫自己也要活得像一把剑一样,赤练,她给自己改了名字,就是要随时提醒自己。流沙的赤练是一个努力的人,努力变强,努力有用,努力让自己不依靠任何人,努力让自己像那把剑一样凛然又决绝,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别人觉得自己危险又毒辣。然而赤练无法自欺欺人的掩盖她生命中经常出现的一些渴望,譬如现在,她几乎要支撑不起那个被自己设定好了的“赤练”的外壳,她想软弱下来,就这样依赖着那个人算了,她渴望那个足够坚实的怀抱,渴望对方深入的亲吻,渴望一个眼神,渴望在耳畔想起低沉动人的嗓音。
然而作为一个女杀手,是不能轻易意乱情迷的,更不能随时寻求依靠。
(九)
卫庄握着赤练不堪一握的手腕,她并不是一个瘦削的人,然而姑娘家的身子总是玲珑有致的,姑娘家的手腕在他的大手里总是纤细盈盈的。
卫庄觉得很是后怕,他三十来年的人生里鲜有“怕”的时候——他若是一个轻易能感知到害怕的人,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更别提后怕了。仅有的那么几次,总是和她脱不了干系。
第一次是红莲公主和姬无夜大婚的当晚,他明明都是计算好了的,确保自己能在姬无夜对她做什么之前杀进去,他只希望红莲到时候机灵那么一点,胆子大那么一点,不要被吓傻了跑不动变成人质就好。后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红莲勇气万分可嘉,她自己提前冲姬无夜动手了。如果他晚来片刻,姬无夜的剑就要落在她头上。
还有就是新郑城被攻破的那一晚,她不知道乱跑到哪里去了,他提着剑满新郑找她。
再有就是……刚刚知道的这件事了。
卫庄觉得多年来自己一直要罔顾众议,准确说是让众不敢议地把赤练紧紧带在身旁是非常,非常正确的决定。一个眼错不见,她不知道又要跟谁正面对决,那是胜七啊,真是服了,自己和他打都要挑个状态上乘的时候才确定能占领胜机。卫庄深知赤练的斤两和作战章法,他不用过问就能想象得出她会拿出什么招式什么身法,而对方又会怎样轻松击破。他想想就觉得痛心疾首,惨不忍睹,如果白凤没有及时赶到呢?
想到这里,卫庄有心想斥责她几句,但又觉得这事自己也有责任。
他只得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和胜七对上。你完全可以做到回避这场打斗。”
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样讲显得太不近人情。
赤练这次成功的抽回了手,她沉吟,“是,是我无能,实在太丢人了。”
卫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有些事情你也不必……太过勉强。”
“流沙不需要废物。”
有些事,没人说,甚至没人关注得到,但赤练是看得清楚的。她用得一手好毒,操纵得了没人能操纵的毒蛇,都是要弥补自己在实力上无法回避的欠缺——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剑术和武功上,实在挤不进顶尖高手的行列,于是她让自己成为“江湖第一毒女”,在流沙里,总得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纵然卫庄和她之间的情分,能让她在流沙里混吃混喝许多年,甚至是一辈子,但她又怎甘心这样一辈子,她觉得自己变得厉害一点,就能离他更近一点。卫庄待她真正如何,别人不清楚,她心里却是明镜儿一样。说是江湖第一女杀手,其实她独自杀过的人并不多,除了一定要用到毒和毒蛇的地方,一般都轮不到她出手,卫庄看着凶神恶煞冷若冰霜,要真是回护起谁来却也毫不含糊。
然而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急迫地想去证明自己。
“流沙不需要废物。”
卫庄听闻这句话,慢慢扭头看向赤练,她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倔强又决然的神情。
卫庄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他希望流沙的所有人像头上悬着利剑一样在心头高悬这这句话,唯独不希望她这样。她不愿回忆,他却总在记起,她是一个公主,这本来是高高在上万千宠爱的公主和江湖剑客的故事,不配的那个人本应是他自己。他当年拒绝了韩王的指婚,因为他觉得,她跟着自己是不会有任何安稳而言的,连安全都不能保证,当断则断罢了。乱世倒是给了他好机会。
赤练蓦地被卫庄抬起了下巴,他伸手在她颌下摩挲着,触得她心里又异样地痒起来。
“你是这样想的?”,她听见他这样问,抬眼在对方的银灰的眸中看见属于自己的一抹红色。
“有的时候”,他停顿斟酌了一下,“是不是废物要取决于——态度,而不是——”,他仿佛在努力措辞,“取决于能力。”
“噗——”赤练还是没忍住笑了出声。
“大人——”,她调皮地冲他笑着眨眼,“你安慰人能力真的需要提升。”
“是么”,他的眼中也难得的闪过一丝促狭,“我记得你腰上也有伤来着——”
赤练瞪大双眼往后退了一步,还是闪避不及被捞进了怀里。虽然她觉得自己有点欲擒故纵。
她听见他说,“我是怕,总有顾不到你的地方。这么多年,你自己心里总得有数,我从没那样衡量过你。还有,”她贴着胸膛听到他叹了口气,“这次……也是我不对,早知你如此我应该给你消息的。不过,你也太不知死活了一点,之前我也说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