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咳一声,假装无所谓地放下红莲,他欲盖弥彰地问,“你怎么上去的?”
红莲一脸兴奋不加掩饰,她眉飞色舞比比划划,“你不知道吧,那房后有棵树,树底下有个石桌,我呢,先爬到石桌上,再爬到树干上,那树有一条枝干,正好对着二层楼的窗子,我通过树干攀到窗子上方遮雨的瓦檐上,再扒上第三层窗下的栏杆,因为那一处的房顶恰巧是斜……着的……”
她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刚说到“斜”字,卫庄就揽着她的腰“唰”一下飞了上去,“的”字话音刚落,他们正好站到她方才坐着等他的地方。
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的上去的过程,相比之下,有点复杂。
(四十二)
红莲后来一次又一次的进行这场游戏:她从高处跳下来,享受着极速下坠的快感,以及落入庄怀里的喜悦。她当时年纪小,不懂是因为什么,就是喜欢被他抱着,当身体贴近了,她就莫名的开心。她猜他大概,至少是不讨厌抱着她的。
无论她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无论她以什么姿态跳下来,他都能稳稳地接住她,虽然有时嘴角会带上一丝不屑或无奈。甚至,她在他背对着他的时候扑下来,他都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转过身接住她。
她渐渐发觉,相比期待和哥哥在一起,她更期待单独和他相处。她虽然也喜欢哥哥,但他和哥哥不一样,她面对他们两个人的感觉不一样,面对他的时候,多的是一种带着刺激的快乐。更何况,哥哥没法接住从树上房上扑下来的她。
同样是怀抱,哥哥的怀抱带来的是熟稔与暖心,而他带来的是——悸动和心跳。
哥哥说了,女孩子家都长这么大了,就不能和再和哥哥搂搂抱抱的了,更别提和小时候一样捧着他脸亲两口。她问为什么,哥哥说因为你长大了啊。
可是庄从来不说这些话。红莲得意的想,她好像知道了庄的一些秘密,别看他成日摆着一张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臭脸,可是她每次猴着他黏着他,他从来都没拒绝过。这样,她会感觉这个神秘又凛然的年轻男人生命中有那么一小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尽管那个人自己都不会承认,但她却敏捷地捕捉到了那么一点奇异的灵光,就像风的尾巴一样难以捕捉的微妙不可言说的东西,说出去其他人都不会相信的东西:尽管他背后隐藏着一个庞大又不可见的世界,尽管他的世界从来不会向她尽数展览,但他的生命里有一部分是独独向她一个人开放的,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呢?红莲无法说出,她只能像窥测天意和神启的巫女一样感知到它,却无法用言语为其设下定义的圈套。
“你爬上来做什么?这上面有什么可看的”一同坐在房顶上,卫庄问身旁的人。
“我想看得更远,我想看我看不见的东西。”
红莲把下巴拄在膝盖上,她知道卫庄在故作不经意地瞟她,她也故作不理会。
“你知道一整个的新郑城是什么样子吗?你一定知道吧。可是我不知道,我在这里长了十五年了,我出宫的次数——”她掰着手,突然把一个手掌伸了出去与晚风撞击在一起,狠狠张开修长如玉的手指,她说,“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你知道新郑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我猜你应该也知道。可是我更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说,我会不会一辈子都只能在这里呢?”
红莲兀自站了起来,开始不停地蹦跳,把房顶的瓦片踩得噼啪作响,
“我想——”她一边跳一边喊,
“我想——如果我站在最高的地方——”
“然后再跳得高一点——更高一点——就像这样——”
“我是不是就能看见那些——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了啊——”
你的世界那么大,所以你不会知道的,你不会知道这宫里的日子多难熬。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一团火,烧灼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卫庄也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红莲停下来看着他,脸红扑扑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睛又大又亮,像一汪不见底的水塘。
“你想出去么?就今晚,现在。”
许多年过去了,红莲依旧清楚得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是圆的,降临在新郑城的夜空之上,照彻着城里的一切,千家万户,百条街巷都在月光的母辉下沉睡。
那也许是她此生最接近月亮的一次,她仿佛就在月亮身前飞过,耳畔拂过月光的气息。她的发丝在夜空里四处飘荡,同她的心一样。
她在飞,她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意义上的飞翔。
她趴在一个年轻男人背上,掠过了重重叠叠的屋顶,完成了跨越大半个新郑夜空的飞翔。
原来,命运早在那个时刻起,就插好了人生之书下细密的注脚,等着她来检索。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红莲刚刚十五岁,在这个刚刚懂人事的年纪,她就过早地遇到了生命中的高山与大海,她就是那只蝴蝶,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飞越。
红莲知道那个参破秘密的咒语是什么了。
她缠着卫庄陪她练剑,有好一阵了。他的剑法高明,这只是其一,其实她也未必在乎他的剑法是不是高明。练剑只是一个双方都乐意接受并觉得顺理成章的幌子,可能谁暗藏的心意都没放在“练剑”本身上。
不过卫庄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认真——说实话,他是认真教教还是随便教教,红莲也看不出来。她只是喜欢在一起的那一段时间而已,男人认真的样子最帅了,虽然卫庄认真的时刻居多,但一板一眼地扶着她的胳膊纠正她出剑动作的时候,红莲还是觉得心像踩在云朵上一样飘来飘去的。她有一半的心是想认真学剑法的,另一半是想认真犯花痴。
那日她终于可以把几个招式连起来演练了,卫庄就倚靠在树下抱臂看着她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红莲结束了动作收剑,却不见他出声——他通常都要点评一番的,在他眼里她的毛病实在太多了,然而那天他是沉默的,于是红莲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怎么样?”
卫庄是走神了,也许他在其他时刻都不被允许有丝毫走神,所以在红莲面前他大概走了这辈子最多次数的神。
“……还不错……”
卫庄随口应付,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最近看见红莲,他总是有些,心猿意马。
“真的嘛?你夸我还不错!?那你为什么还是这副表情?你不应该……表现得开心一点嘛?”
她那时格外大胆,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从来没有人敢做的事。大概因为面前俊美的容颜让她徒生勇气。她伸手胡乱揉捏着卫庄面无表情的脸,“哎你怎么不笑呢你笑呀你笑起来可好看了呢,你笑嘛你笑嘛……”
卫庄猛地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甚至让她有些吃痛了。他的眼中明晦不定,这让红莲十足的中气都弱了下来,“哎你做什么……”
——他不会生气了吧。红莲有点慌。
对面的人一点一点的贴近了,红莲后退一步,他上前一步,她退一步,他上前一步,她的手腕还被牢牢禁锢着无法挣脱。
卫庄一错身,红莲就被抵在了树干上,退无可退。
他的眼睛像一潭结了冰的野湖,可是红莲确信她看见了千万尺之下的湖底的一团火。
红莲眼睁睁看着卫庄俯身下来,吻住了她。
天旋地转,仿佛整个宇宙都轰然作响。可是红莲躲都没有躲,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只是努力让自己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那一瞬什么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可以用“你我”来言说的两人。
——只剩你和我,庄,只剩你和我。原来在一开始,那种朦胧未明的感觉,就暗示了未来的一切走向。
等到红莲被松开,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息时,卫庄已经走远了。他放开红莲之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只留给了她一个仓促的背影。她有些懂,又有些不懂的背影。
过了几日,约定好在冷宫湖心岛练剑的时间又到了。
红莲心里忐忑,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有些担心他不会来了,所以她去得很早。她觉得这样一来,如果到时许久没有看到卫庄,她还可以欺骗自己,是因为她来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