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得寻到他尸首。”
她的声音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卫庄终于开口了,言简意赅,冷硬直白:“你找死。”
紫女露出了一如既往地妩媚笑容,“你都这样了还不给自己积点口德。”
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早就冷了,一路凉到胃里,不过她并不怎么介意。就像她不介意床榻上对她几乎是怒目而视的卫庄一样。
“你劝阻不了我的,别说现在劝阻不了,你伤好全了以后也劝不了我。”她挑眉看向卫庄,“你还喝水吗?”
其实她眼中的那种平静十分可怕,卫庄或许看太不懂,但红莲之前发现了,老子有言“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样。在得知韩非死讯之后,紫女的每一个笑容,粲然背后都有寂寂的死灰簌簌往下落。作为一个女子,红莲相对比较能理解那种感觉——因为有一段时间她也处于非常相似的状态里,但凭心而论红莲做不到她那个地步。
“你放心,我会帮衬着你把这里的一切都解决好再走的。”紫女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庄疲倦地闭眼。
“我知道。”紫女往向窗外的某一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让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
“我说过了,”卫庄又骤然睁开眼睛,压抑着翻涌上来的疼痛加重语气,“他的事我会查到底,无论用多少时间,你何必也去送死?”
紫女直直地迎着着他的审视,眼底一滴泪都没有,她苦笑了一下,“你真的,不知道为何么?”
卫庄和她沉默地对峙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他生硬地开口:
“你这是感情用事。”
紫女就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意甚至更明显了一点,她从身上翻出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青铜厚板,拿到卫庄面前,那是一只虎的形状。
“你昏迷的时候,我们费了好大劲儿,好不容易从你手里抠出来的。”
她把虎符放在了卫庄枕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好像,现在你也没什么资格说我了。”
言罢紫女起身,“先不扰你了,我还要下去忙,你好生歇着吧,我叫人拿药上来。”
卫庄只要是人回来了,醒了,哪怕还只能在床上躺着,流沙里有些事情她就好办多了。
卫庄闭上眼睛,他想起最后红莲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死死地同他的手握在了一起。然后她掂脚引颈费力地把头凑到他耳边。
她说: 再也见不到了吧,以后你别忘了我的名字就好。庄。
床榻上的卫庄狠狠地咬紧了牙。
有一件事,红莲不知道,当时韩军早就被架空了大半,而卫庄手里也早已预备好了兵马,她那个虎符,偷来了也没什么用。
有一件事,赤练也不知道,流沙总舵卫庄的书房里,只有一间暗格她毫不知晓其存在。那间暗格里放了一个外表平平无奇的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有一只雕花繁复精美的银镯,因为年头久了又终日不见太阳,已经有些发黑了,有一张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画,上面墨痕已淡,可还是能看清上面画着一个短发的英俊少年。还有一只虎符,上面沾着血。
(四十一)
每当春天的风游荡在新郑大大小小的角落,红莲就喜欢爬到寝殿的屋顶上,张开双臂,迎接呼啸而过的野风,大口大口地捕捉新鲜的、带着丛林草木气味的风的尾巴。
她曾跟着教诗礼的师傅念过: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风自由自在,天俯视一切。她真羡慕。
整个王宫的气息,属这个时候最清新,属这些大多数人爬不上去的地方最丰盈好闻。
下面的空气,在红莲的心里,永远是密不透风的,陈旧的,带着经年老木腐烂的味道,这一整个王宫一样,和宫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死气沉沉,了无生趣。
红莲热爱爬高,她想,自己若是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是不是就能看到王宫的尽头,是不是就能看到新郑的边界。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爬到屋顶上,高处的空气流动得比地面快,她张开手让迎面而来的风鼓起衣袖和裙摆,幻想鸟儿飞翔的那种自由和惬意。
但是在底下的人看来,她就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大风筝,他们不懂得体会她的快乐,像怕她被吹断线飞走了一样害怕。如果被父王看见她爬房顶了,会罚自己寝殿里禁足三天。如果被哥哥看见她爬房顶了,会表面故作镇定实则心惊胆战地把她哄下来。如果被侍女们看见她爬房顶了,她们会黑压压跪倒一片哭着求她下来。
她就喜欢看她们的那副害怕的样子,她们越害怕,哭得越响,她越得意。
我偏不下来,我偏不下来,有能耐你们爬上来抓我啊。
她就是想气人,谁让宫里的日子那么沉闷无聊。
只有一个人不一样。
她知道他会来找她,于是提前把宫人都屏退,自己故伎重演,爬上房顶等他。
她在高处,轻松就看见他远远地过来了,好像所有的守卫都看不见他一样。或者说,是他把所有守卫都不放在眼里。
他并没有想她想象的那样,到处寻觅她的身影,而是径直来到房下,颇有意趣地双手抱臂抬头看着她,白色短发在春风吹拂的夜晚飘动得格外好看。
她期待看见的一通好找并没有如愿以偿,所以不禁撇了撇嘴。但好在她还是在他的银灰色眼眸中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一丝意外,所以得意洋洋地冲他绽开了一个笑容。
他只是在下面看着她,不问她为什么上去,也没有“底下的人”常见的那种担忧神色。
他和她对视了半天,挑眉开口,“跳下来啊。”
红莲当时刚满十五岁,还处于一个很幼稚的阶段,她讨厌听到一样的话,看见一样的表情。她精力充沛,每天都变着花样折腾人玩,偌大一个王宫,快要关不住她了。
有一个人对她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她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小孩子般的惊喜。只因为他不说“公主求您快下来吧这要是摔下来如何是好”,他说,“跳下来啊”
“跳下来啊,不敢?”他又遥遥开口。
她被挑衅了。她被质疑了。她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公主,不容许别人来质疑她的勇气。
于是她从房梁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边上向地面看去。
——说实话,她不太敢跳。
她特意找的是自己宫里最高的一间宫殿,比其他宫殿足足高出两层,跳下去一定会摔断腿的,她是会一点拳脚功夫,但绝不够让她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可是下面的人不给她台阶下,还看好戏似的等着她。
她现在又觉得他可恶了。
红莲不甘心露怯,不想说自己不敢,而且“跳下去”这件事本身对她也是有吸引力的。有一种说法是,人站在高处之所以会害怕,害怕的不是高度本身,而是是害怕自己潜意识里往下跳的欲望。
她憋了半天,找了个折中的说辞,理直气壮地反问他,“跳下去我摔死了怎么办?”
他显然被她色厉内荏的架势逗笑了,眼里全是戏谑,“摔不着你,我接着。”
砸不死你才怪,红莲心道。她也算挺大一个人了,她从小生得就比其他公主高挑一些,现在虽然才十五岁,体格也和成人相差无多了。
她本来半信半疑,可是看他一脸淡定的样子,她又有些心动起来。她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他了。
终于她还是咬咬牙,“那——我跳了——我真跳了——你准备好了啊——我可真跳了——”
他微微颔首,还是一脸不以为意。
她心一横,冲着底下的人扑了下去。
风从她耳边划过,携带着花树上缤纷的落英缱绻飞舞在她身旁。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如果两个人都摔到地上是什么后果,就已经被稳稳当当地抱了个正着。
他连后退一步做缓冲都不需要,连手臂都没抖一下,好像接住的是轻飘飘的一朵花。
卫庄确实觉得自己接住了一朵花,韩国夜空里最大的那一朵。
少女香软的身体就贴在他身上,环着他的肩背,脖颈和脸颊都传来她的轻巧纤细的气息,有规律地吹拂着,手心里是她大腿处的细腻肌肤。他心底一种异样的痒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