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卫庄也抱着同样的忐忑,担心她不会来了,因此他也去得格外早。
所以两个人正好碰了个正着。
这是有史以来,他们最沉默无言的一次练剑。卫庄一直敛眸下垂,回避着她的眼睛,指点动作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其余一句不多言。
红莲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种情形贯彻了他们一整个练剑过程,直到那一个半时辰的天光就要过去了,她该回去了,他也要走了。
卫庄的确得走了,他都转过身去了,突然听得身后红莲清脆的声音:“喂!”
红莲紧张得咽了一下口水,一跺脚还是摆足了气势讲出来,“你不……你难道不亲我一下再走嘛?”
红莲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了。
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诗从来都是用于表达人们无法精确表达的感觉。他们无法开口,于是他们写诗。
那个秘密是: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只不过,那时的红莲无论如何无法预料到,这个秘密,她将用一生去守候。
(四十三)
红莲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日囚禁在宫里一步未出了。她其实可以记得,这不是难事,她随便问一个宫女就可以知道答案,可是她不想让自己把日子都算清楚。
算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呢?时间的长短快慢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余下的一切生命长度,大抵都不会有什么意义了吧。
没关系的,什么都没关系了,红莲想。
她原来根本没抱着还能活着的心,劫重犯,窃虎符,每一桩都是死罪。她那日被抓回来,跪在大殿中,一句话都不讲,只求一个痛快的下场。没想到审了个一来二去,最后的圣命是囚禁在自己宫里等候发落。
这一等就等了不知多久。
红莲想想就觉得无比讽刺,她父王舍得把她送给姬无夜,却无论如何舍不得把她杀了。命运还给她留着一口气,不知是否在背后露出它黑色的阴晴不定的笑脸。
有些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红莲可能二十岁那年就死了,剩下的这幅躯壳,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也没再动过什么不安分想法,以前她禁足三天就觉得憋闷得难以忍受,现在被关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所谓。她连房门都不允许被踏出一步,消息自是断了,外界有什么新动荡,她一概不知,韩国怎么样,她也无力去想了。
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亲人没了,爱的人也不会再见到了。她现在什么都没了。连未来都没有。
她只有记忆,一遍一遍拿来咀嚼的记忆,她年纪轻轻,却成了一个终日无所事事倚仗着记忆活下去的人。
红莲想,她这一生的快乐,或许本来就十分有限,而她在十七岁之前就把它们全用光了。
也许吧,众生皆苦,而上天是公平的。这个国家的子民,这个人世间的底层的流浪者,有太多人生来就在受苦。而她生下来就是公主,一开始就无意之中占据了过多的恩宠,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幸福,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宠爱,她是公主,享了公主的万千荣华,就要有所牺牲,譬如嫁给姬无夜,或许是她份内的事情呢。终有一日这些恩宠都会从她身上讨要回来,她不相信死无报应。
她又做梦了,她经常做梦,她把赤练枕在自己枕下,总是做一些已经远去了的梦。梦醒来,她续着那段梦继续回忆,希望自己再接着做白日梦。
她想起那时自己还是十五六岁,哥哥还在,却不来找她,庄也不来找她。她喜欢哥哥和自己在一起,更喜欢庄和自己在一起,可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比同自己的长。想想她就很气,于是她就偷跑去紫兰轩找他们,她知道他们十有八九会在那里。
他们果然都在,紫女姐姐和小良子也在。她不高兴,他们好像聚在一起总有事情做,从来不带她玩。想到前几天和庄约定好练剑的时间他没来,更不高兴,说什么要缠着他陪她去练剑。
哥哥劝她她不听,连小良子都看不过去了,小良子说,卫庄兄最近实在太忙,一连几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下午有歇息的功夫,殿下怎还要缠着他。
她一听,心里已是不忍,但面子上还过不去——她那时候使性子使惯了,嘴一撅脚一跺,小脸上能挂油瓶,转身就要走。
“无妨。”卫庄却起身朝她和门这边走来,“走吧。”
她不知该做如何反应了,脸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待他走过来时小声讲,“还是算了……吧……”然而话没说完他已经走出去了,她只得低头跟了出去。
剩下屋里紫女和子房给韩非送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不让人消停地把他勾出来,却也没多少心思真正练剑,练不多时就坐在树下叽叽呱呱拉着他说话,虽然他从来都是话不多,但她不介意,反正她话多。
他照旧沉默,听了半晌突然拉住她,“你别动。”然后挪过来躺下,把头枕在她大腿上,“我睡会,就一会。”
白发年轻人把脸埋在少女温热香软的身上,气息很快就平稳悠长起来。
她果真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扰了他,怀里的人的侧脸就像天神一样完美,她觉得自己可以看一整个下午。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了。
再也不会有了。那个背着她穿越新郑夜空的人,那个正月十五晚上带着她溜出宫到紫兰轩楼顶看烟花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她年纪小的时候,不知道他对别人的态度是如何的,她把自己得到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后来她才知道,他对自己的那些好,都是他人生里“格外”的部分,而就是这份“格外”让她把他害到如此地步。
他不会原谅她了,她想,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死亡也好,过这种漫长没有尽头的囚禁日子也好,就当做是她的赎罪吧。
(四十四)
即使红莲刻意想忘记时间,她也无法忽略掉季节的变换,夏天过去了,秋天的凉风来了,秋天过去了,冬天的寒冷来了。
一场大雪降落在新郑,覆盖了整个新郑,城内城外都是浩浩荡荡的一片白色,后来回想起来,这场雪就像是天公下达的一次最盛大的讣告——这是这个国家经历的最后一场雪。
冬天来了,红莲透过窗子心说。
天地间的一片苍茫让她又想起一些原本不愿回忆的东西,铺天盖地的白色总让她联想到哥哥的葬礼。
哥哥,如果我提前去找你和母后了,你会生气的吧。
可是我实在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呀。
哥哥,韩国,我们的韩国快要完了,他们都这么说,我听说,宫里有好多侍卫和宫女已经偷偷结成对子逃走了,这回看来是真的了。
哥哥,如果你活着,韩国一定不会这个样子对不对。
哥哥,我们的国要是真的不在了,我该去哪里呢。
那一天真的来临了,在那场雪的痕迹几近全部被人们从地面抹去的时候。
那些雪是怎么消失的呢?好像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和这世上许多人一样,没人注意到是怎样离开的。
红莲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一把赤练。
敌军攻入了韩宫,平日在红莲宫殿门口看守着她的侍卫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红莲跑到门口看了一眼,主殿那边已经燃起了火光,映得夜晚的天空一片腥红,烧杀声和哭叫声不绝于耳。
红莲只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其实这只是她的本能,她当时完全没来得及想那么多,连把衣服换了这种事情都没想起来,她也什么都没收拾,只是拿着赤练就跑了出去。
人间炼狱。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宫里的路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死的,快死的,有气的,断气的,好多地方都是血。红莲穿过他们,不敢停留,不敢细看。
可她还是看见了好多宫女,那些宫女,红莲甚至觉得有些是见过的,是眼熟的,她们的衣服都被扒开扯碎了,很多人下|身的衣裙彻底不在了,她们就那样躺在地上,睁着再也闭不上眼睛,好多人从腹部到下体都裂着血肉模糊的口子,腥臭的血液混合着脏腑从腹腔淌到地上,有的甚至还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