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卫庄一瞬间心下一惊,他中毒的情况可能没他想得那么不需要当回事。他发觉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了。
赤练扶着卫庄躺在了他自己的床榻上,她把寝殿四周的窗帘都放下,遮住了外面的光线,又把深色的床帐也解下来,这样帐里就构成了一个足够昏暗的休息环境。
她本想离开让他好好睡一下,却见躺在床上的他紧闭着双眼,眉头也紧皱着。
想来头痛得非常不好受。
于是赤练也爬到床上,跪坐到他头前,捧起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卫庄睁开眼疑惑地看着她,那双平日冷然锋利的眼眸罕见地露出了恍惚和痛苦的神色。
“闭上。”赤练命令得温柔,伸手覆上他的双眼,摘掉了抹额。
她缓而有力地给他按摩头部,看起来颇有些章法,不像是胡乱按按。温凉的手指伸入浓密的白色长发内,指腹按揉着头部几处重要的穴位。这样按摩好一会,再耐心地把手从头颅上一点一点挪下来,移至太阳穴处旋转揉按,过了半晌又用双手向两侧反复摩挲他方方正正的饱满额头,而后一手扶着他的额头,一手伸到头下揉捏后颈根部。
卫庄渐渐放松下来,他感受着贴着自己的柔软温暖的躯体,闻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女子香气,很是受用。在毒药和按摩的双重作用下,他的意识飘忽起来。
似梦非梦中,一个穿着粉色衣裙头的小姑娘,在夕阳笼罩的曲折回廊里,耳边传来娇叱的声音,“大胆!整个王宫都是我的家!谁敢拦本公主!”
头上的银色莲冠在夕阳下反射着光。
一会又是那个清脆的娇滴滴的嗓音,欢快又好奇,“哥哥,他是谁呀,是不是你的那个功夫很厉害的朋友?”
“他长得可帅啦!”
“你来陪我嘛好不好!”
“你会回来看我吗?”
“卫庄哥哥!”
“庄——”
“卫庄大人。”
哭声,低回的啜泣和凄厉的哭叫交织在一起。
被火光映得腥红的都城里,他到处寻找一个身影,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她能去哪儿呢?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吗?
在离散的,难以集中的混乱思绪中,他想尽力给她一个坚稳的怀抱,却最终陷入了沉沉的无边黑暗中。
赤练抚摸着卫庄的眉心,直到那紧皱在一起的眉锋渐渐展平,才收回手,慢慢撤出来,把他的头轻放在枕上。
她突然觉得也有些困倦了,昨晚也是只睡了一个时辰多一点。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轻手轻脚地脱掉鞋袜,悄无声息越过床上刚刚睡熟的人,爬到里面躺了下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赤练悠悠转醒,一转身就看见卫庄已经坐了起来,披着衣服斜倚在身后的墙上,一条腿弓起,同侧受伤的左臂就搭在膝上,很随意的样子,侧脸勾勒出锋利的眉骨、高耸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颌,也不知醒了有多久了。
床帐只被他拉开了一半,阳光在床尾照射一道光迹,那上面能看见纤尘在空中飞舞,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赤练脑中一下浮现出这句话。看起来应该是中午了。
赤练其实有点惭愧,平时也就罢了,怎么这种情形还是醒得比他晚。
“醒了?”听见动静,卫庄看向她。
赤练一面坐起来一面笑道,“怎么不叫我?”又问,“好一点没有?头还疼嘛?”
卫庄摇头,“已无碍。”
赤练有点诧异,他如果身体没事了还坐在这里,没去忙他的事情,真是非常难得。
“什么时辰了?”她顺口问。
“快未时了。”他一直看着她。
赤练突然觉得他有点反常,目光中竟然带了一丝十分罕见的欲言又止。难不成毒素还在起作用?
最终卫庄还是开口了,“你哥哥,”他抬手捏了捏眉心,“韩非的死因过些时日就要水落石出了,还有,紫女可能并没有死,我已经派出了人手去追查她的线索。”
巨大的静默横亘在他们中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这两个名字了,这也是一种属于他们之间独有的默契。
赤练偏过头去,眼眸斜望向天花板,她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就算这次在桑海与张良重聚,他们三个也很少提到韩非。这个名字就是一把无形但锋利无比的剑,一提起来每个人心上的伤口都要重新被刺伤一回。卫庄,张良,赤练,每个人无一逃得过。旧的岁月已经过去,凭他怎样力挽狂澜也无法重新完复一个昔日的韩国,人们需要学会在新的时代里生存,谁都懂这个道理。
江湖上的卫庄是一个无情无义冰冷狠绝的人。他几乎没有表现出过悲伤,在他的定义里,悲伤等同于脆弱等同于弱者。
可他从来没有放弃追查韩非的死因,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死也要让他死个明白,仇多久都要报清。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韩非建立起的流沙,昔日合作伙伴只剩他一个,他也要支撑着流沙继续走下去,哪怕流沙已经面目全非。
还有赤练,他从不肯放下她。赤练知道,他对她是情爱,有情爱,又不止于情爱。韩非是联络起他们俩的那个枢纽,他恰好是韩非志同道合实现共同抱负的知己好友,她恰好是韩非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宝贝妹妹。赤练分不清,他对自己多少是情爱,多少是情义,这两者紧紧缠绕依存在一起,怕是卫庄自己也掰扯不清。
赤练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为哥哥,为她自己,为卫庄,还为他的强悍。
他们同在一条渡过黑暗无尽的绝望长河的舟上,同在一把遮挡肆虐狂暴的腥风血雨的伞下,同样踏过仇恨和悲愤的熊熊烈火,同样背对故国腐朽肮脏但生养了他们的覆巢焦土,吞咽下同样的痛苦,抗争同样的命运重锤,永远拒绝被摆布。
她或许可以脆弱,可以退缩,可以崩溃,可以寻求依靠和安慰,反正有他在。但他,一步都不能退,一个错都不能出,一刻也不能倦怠。她被允许流泪,而他只有血可流。
赤练慢慢贴过去,把头靠在他肩上,继而又慢慢搂过他的胳膊,把脸埋在他怀里。他身上散发出清冽硬朗的雄性气息,肩膀永远那么宽厚,这些都让她觉得安全和安心。
卫庄大概感受到了右肩上的一丝潮湿,他伸手揽住了赤练,“知道你会难过,但总得告诉你——哭了?”
赤练并不抬头,闷声闷气地反驳从他怀里传出来,“才没有。”
(十九)
流沙总舵里有一棵大树,树华大如庭盖,足足能遮住一丈见方的地面,春天会开花,虽然不是珍稀的蓝花楹,但粉瓣洋洋洒洒飘落的景致也不算差。可惜现在季节过了花已经谢去,只剩葳蕤茂盛的绿云。赤练不知道这棵树干须两人合抱的花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一天它像是凭空一般地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
树旁还有一方水塘,里面浮着成片的睡莲。可惜现在季节还没到,那些睡莲只是在绿油油的莲叶上打起了骨朵,未能成片盛开。同样,赤练也不太清楚这片莲池是什么时候扎根于这里的。
百忙之中的流沙主人在自己的地盘里搞出这两样东西来,赤练知道这算是他明显地刻意地讨好了,流沙其他人也是嘴上不说但心知肚明,卫庄大人自己一个大男人是不会有欣赏花草红粉这般明显属于女儿家的趣味的,做给谁看一目了然。卫庄命人设法弄了这些来,也不和赤练说,就像它们是自己平白无故跑进流沙里来而他不毫知情一样。卫庄什么毛病赤练这么多年摸得很清了,他之前也隔三差五地从外面拿回一些样式时新的簪子手镯,颜色正流行的胭脂口红,甚至十分稀罕的珠玉宝石一类,一声不吭地随手扔给她,并对她的送上来的笑容一脸淡然。
赤练不是那种朴素无华的女人——像端木蓉那样,端木蓉喜欢不施粉黛不着簪钗,一身布裙来去如风,她从小就习惯了那种生活,那样她更自在美丽,但雪女和赤练都不行。赤练从小是个公主,习惯了珠翠金花绫罗绣锦围绕于身旁,她也在进入流沙后试图抑制自己对这些玲珑物件的迷恋,以及得到它们的欣喜——她清楚自己再也不是什么千金公主了,没了公主的命还留着公主的病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失败了,因为她虽不说但卫庄总能让人搞回来不少,而且凭着赤练的识货程度,她看得出那些东西都是本应流入宫廷王室的。这对卫庄来说倒不是难事,开口几句话的便利,只不过难得他有这份心,怕她落差太大心里憋闷,吃穿用度皆是从前的水平,流沙这江湖庙能不能供得起一尊大佛不好说,供起一位公主还算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