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樾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神厄波澜不惊地转过头去。棠樾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绯红着脸松了手,然后示意着摇了摇头。
燎原君和夜神知道这俩人身份都不低,帮谁说话也不是,只得齐刷刷闭嘴装死,唯有一个紫衣女子没心没肺,还在辩解道:“哎呀,你怎能这样说嘛,凤凰今日连着赢了我两千年灵力了,怎么就废了?”
身后观战的一个红衣少年也帮腔道:“我们凤娃手气那是一顶一的好,谁说凤娃废了我跟谁急!”
神厄充耳不闻,定定地看了凤凰半晌,似是惋惜,又似是失望,微微一叹,拂袖而去。
旭凤在她身后头也不回,在自己那一排竖起的麻将间巡视着,口中懒洋洋道:“大人慢走……五筒!”
他好像这才看到身后有个棠樾,只用余光瞟了他一眼,便继续伸手摸牌,随口道:“我给你炸了玉米花,在后面,自己找去。”
燎原君:“碰!”
棠樾行礼:“谢母神。”
夜神还在沉默中出淤泥而不染,发个牌活像往公文上卡章,用麻木的表情表达自己坚决不与邪恶势力同流合污的决心。
棠樾往后厨走去,远远听到锦觅在后面惊呼:“我和了哈哈哈哈!”
按道理讲,天后与天帝成亲后就该一起搬到紫微宫去,然而天后赖着不走,天界也没人敢给他强行拆迁,再加上天帝比较疼他,天后就在栖梧宫一直住着。
这里虽地势复杂,但棠樾自幼就常在这里出没,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闭着眼都摸得到厨房。即使不认得路的人来了,顺着玉米花的香气也能轻易地摸过去。
天色已暗,厨房里还留着一盏灯。棠樾在温暖明亮的灯下拈起十几枚玉米花,文雅地一颗一颗放进嘴里,然后将剩下的半锅用油纸包包好。
他把一袋犹有余温的玉米花捧在胸口,怔怔片刻,忽然觉得他这后妈也不错,至少这不是第一次他吃到旭凤给他留的玉米花。
龙凤等神族往往是在化形后才开启灵智,通了人性的,在此之前它们没有任何记忆。然而棠樾却记得自己还只是一条小龙时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他天资卓越,而是因为他太蠢了,长到人家小孩都开始认字时他还不会化形。
他记得自己是一条野龙。母神,不,生母——在他不记事的时候就挂了,他爹是个血统平庸的普通龙族,一年有十一个月在鸱尾君麾下帮天帝开疆拓土,留下他自己在木屋里趴着。龙是饿不死的,他每日自由自在,吃了就睡,睡醒慢悠悠地游进鱼塘里捉些小鱼小虾吃。
直到有一日,他的亲族一窝蜂地跑过来恭喜他。他亲爹在远征不周山时为天帝捐躯了,从今以后天帝就是他爹。天帝天后无子,他这么条要脑子没脑子要灵力没灵力的废龙就变成了天界储君,未来的六界至尊。
那些龙叽叽喳喳地对他叙说自己的不忿,一个个眼眶被妒火烧得通红,几张嘴一张一合像要吃了他,吓得他游进了平日捞虾的那个池塘地下,在黑暗的淤泥中躲了起来。
黑暗中只有无垠的寂静。他喜欢那种寂静,舒适地在那里趴了不知道多久,眼前忽然一阵白光,不深不浅的池水“刷”地向两侧分开。一个气度雍容的白衣人分水而来,沉静地走到他面前。
而他突然间从安适的幽暗水底被暴露在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孤零零地趴在黑漆漆的淤泥里,仰视着那个对他而言过于高大的人影,不知所措地卷了起来。
白衣人弯下腰,轻柔地伸手将他捞起来,也不嫌他遍体泥水弄脏他雪白的衣襟,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棠樾,从今往后,我来照顾你。”
他那时可能脑子还没长出来,也不觉得换个爹有什么问题,遂听话地趴在男人怀里,点了点小脑袋。
几日后,棠樾被他抱到了一棵梧桐树下。润玉指着这棵树,对他道:“棠樾,这是你的母神。”
棠樾又点了点脑袋,他智商太低,也没觉得自己认一棵树当妈有什么问题。
一个时辰后,润玉回来发现他还趴在那棵树下和树相亲相爱,只好抱着他站到树杈上,指着树冠,声音极低地告诉他他母神在上面。
棠樾这才发现那树上还有个鸟窝,鸟窝里趴着只鸟,他妈不是这个树,是那只鸟。
树没有问题,鸟当然也没有问题,只是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虽然那的确是只鸟,但它不能叫做鸟,它是一只凤凰,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最后一只凤凰。
棠樾轻手轻脚地顺着树干爬了上去,扒在窝的边上,发现那只鸟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他绕到另一边,才看清那只一动不动的红毛鸟并没有睡着,只是一动不动。它不知道怎么了,脑袋上的毛秃了一小块,鸟喙锋利的尖端磨秃了,嘴角挂着半根稻草,两眼一眨不眨一转不转,也不看他,也不知道在看哪,就十分神经质地睁着。
棠樾本能地有些害怕,却又本能地想去亲近它。他犹豫片刻,还是爬进鸟窝,挤到了红毛鸟的身边,想要靠着他睡觉。结果眼还没闭完,那鸟忽然抬起爪子把它怼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窝边挂了片刻,又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它的领地。鸟又把它挤出去,他又爬进来,反复了那么三四次,那只鸟僵硬的脑袋终于转了过来,眼睛无神地看着它,终于认命般地打开了翅膀。
鸟用翅膀把他护在温暖的羽翼下,棠樾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二日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鸟窝里,而是蜷缩着趴在一张床上。床前坐着个黑衣男人,他的脸色发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眼珠里带着清晰可见的血丝,好像以很久没有合过眼。
这副尊容看上去简直可止小儿夜啼,然而棠樾喜欢他,没来由就喜欢他。他欢快地吟啸一声,蹬开四爪蹿到了他的膝上。
正要撒娇,黑衣人就把他拎开,平静道:“你不是我的孩子。”
当时棠樾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没关系,旭凤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教给他。每次他自称“孩儿”,旭凤都会纠正他:“你不是我的儿子,不要自称孩儿。”
一次小棠樾茫然道:“……那叫什么?”
旭凤冷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润玉改了天条,现在本座位次上与他平级,你高兴说‘我’也好,说‘儿臣’也罢,不要再说是我的孩儿了……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最后那句旭凤只漏嘴般说过一次,但前面那段他却不厌其烦地说过很多次。棠樾终于凭自己金鱼般的记忆在旭凤的教诲下记住了自称“儿臣”——他有时怀疑自己的金色如此纯正,是因为他是龙和一条真正的金鱼生的。
后来他再大一些,润玉就让旭凤教他法术。
……说起来也不能怪旭凤冷嘲热讽,他的父帝是龙族至尊的应龙,实力深不可测,他的母神曾经是炽焰战神,强大的太古凤凰。
而他是一条普通的水龙,按理来说连入天庭领个仙职都难,本该成年后被随便扔到个什么小溪小河里当个河神,在当地干旱的时候出来喷点雨水。然而天帝大约是挑继子时只顾着挑父母双亡出身干净的,忘了挑个机灵又能打的,最后便宜了他这条平平无奇的“水”龙。
润玉也亲自教过他几天法术,大约是对他的天分绝望了,从此只教他读书与理政,至于习武和法术就大笔一挥扔给了天后——虽说天后是很能打,可他是火系上神,不会教水系法术。
何况旭凤自己实力强横,身边天将都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连锤的都是魔王级别的大魔,根本看不上他这种辣鸡,教他的时候都懒得正眼看他。
棠樾在天后那里吃过几次瘪,实在受不了,跑去求润玉:“母神虽对孩儿尽心教诲,可孩儿终归是水龙,母神教的路数与孩儿多少有些不合。父帝若有余暇,可否请父帝亲自指点一二?”
润玉就说:本座忙啊,没空啊,问得多了就温柔地说不妨,尽力而为即可,言下之意是反正你也没救了,跟着你母神随便瞎几把学学吧。
“棠樾!怎么去了这么久?”
棠樾被凤凰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快步走进院里,面色尴尬道:“儿臣方才在想近日黄泉大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