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荒漫谭(45)

......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千慕进入灵识之中,见自己一身水色衣裙兀自变回原来的红衣金带。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似聚还散的歌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片刻,千慕在这片走不出去的空白灵识中停下了脚步,开始挽指幻出灵蝶。

数只灵蝶于指间涌出,骤然向四周翩旋,隐没入茫茫雾气之中,歌声亦戛然而止。

前方隐隐现出一条长街,街上行人熙攘,一白衣女子提灯从千慕身边经过,霎时间景象消散,化作了单方居住的那处房舍。

“你是,月栖?”千慕迟疑了片刻,提步走近房舍,白衣女子静坐在矮桌旁,一盏如豆灯火幽幽燃着。

月栖不答,静静将矮桌上的茶盏斟满:“单方,如今可还好?”

“身有疾而未愈,时日已无不多。”千慕答道。

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千慕看在眼里,遂走到月栖对面坐下继续道:“你可否告知我,你与单方道别后发生了何事,可有何心愿未了?”

月栖闻言轻笑:“我并无心愿未了,或者,我亦未知自己有何心愿。我的灵识残存在这里,并非我本意。”

“......单方一直牵念于你。”

月栖眉眼中隐隐显现出哀伤,虽然只是一瞬。如千慕所料,一切另有隐情吗

月栖放下茶盏,侧身望向窗外,浓密的桐叶遮挡住层层的光亮,白昼之日恍如黑夜。

“石梧国千年前曾受到诅咒,历代石梧国国主都将育有同胞所出之一子一女,其子庸而寿长,其女慧而寿短,血亲骨肉世代忍受生死别离之苦,永不得解脱。受此诅咒,举国笼罩在悲痛之中,是以石梧国隐居避世,不再过问中原之事。”

石梧国于千年前举国避世,这些在史书上都曾有记载,可其中真相外人却不得而知。千慕看着眼前周身光亮惨白的月栖灵识,心中猜测愈加明了:“所以,你是石梧国的公主......”

月栖不置可否:“石梧国的公主,生来便是祭品,终其一生,不至十八岁生辰......我原本以为骗过单方,待他将我忘了,他便可以安度余生。只是如今听你说来,他好像过得并不是很好。”

将自以为正确的抉择加注到一人身上,希冀他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可又谁知,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又怎么会是最好的结果。

“你的执念,是单方,对吗?”看到月栖每每提到单方时的黯然神色,千慕便已知晓,眼前的这抹残存灵识是为单方而存在,“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灯盏中的火光微弱,月栖周身的光也开始黯淡起来:“不必了,我原想再见他一面,却不想成为了他的催命符。”

“等等。”千慕见月栖灵识将要散尽,急忙催动灵玉阻止,“残存灵识无法了却心愿,将不得与本体灵识融合,彼时飘荡在虚无之境,将再无可能往入幽冥......”

灵玉暂缓了灵识存在的时间,案上的灯火再次亮了起来,月栖听着千慕的一席话,神色却坦然:“无妨,不能往入幽冥又如何,身为石月栖的一十八载,我已无悔。”

“我曾试图寻找一个答案。”千慕坐回矮桌旁,默了半晌后开口道,“我见到过太多人的死亡。无法掌控自己命运之人无奈枉死,尸体暴于荒野受毕逋分食;为情所累之人甘愿舍去性命;身负债孽之人自求解脱;行善者早亡,作恶者长寿......人生百年,命若蝼蚁。纵然这世间温情温景有之,我却只看到诸多苦难。”

“如今,你寻到答案了吗?”

“未曾。”

月栖亦沉默,抬手轻覆于茶盏之上,盏中之水倾然成空,接着再又斟满,推至千慕面前:“这世间之事,细去想了,反成迷惘。我自降生后便有人为我倒数着寿命期限,我那时惧怕死亡。后来我逐渐明白,人皆有自己所需完成的使命。既然来了,便好好走上一程,独善其身,予人安宁,世间的喜忧参半,皆当作一场体验。这一程路数走尽,倘若问心无愧,便是完满。”

千慕自认自己深陷无常世事之中,并未活得通透:“这是,你的答案吗?”

“未曾有答案。”月栖道,“苦难若不可解,不若放下。”

的确,世间万般苦难,未曾有消解之法,执着于苦厄幻象,也许平添负累。

“如此。”千慕迟疑片刻,端起盏中之水饮下,再抬眼时,已从元逆石中而出。

“如何?”姜婴守在外面半晌,左右不见千慕出现,不免担忧起来。

“无事。”千慕接过敛去光芒的元逆石,接着道,“是月栖的残存灵识,她想要再见单方一面,却又放弃了。”

姜婴扶千慕坐回榻上:“此事,要告知单方吗?”

“我不知道。”擅闯他人灵识会损耗自身修为,千慕只感觉到疲累,她也不愿去想,只想逃避。

姜婴不再追问,沉默着替千慕收好元逆石,转身见千慕已沉沉睡去。

次日千慕醒来,不见姜婴身影。院中寂静,只有几只立在枝头的云雀时不时的发出阵阵清脆鸟鸣。今日这受树荫遮蔽的屋舍院落难得的透进了细碎柔和的日光,少了几分凄凉哀怆之感。

千慕伫立在院中良久,直到被簌簌凋落的桐花落了个满怀,才似有所觉起来。

礁石滩上,元逆石兀自悬在半空,火红色光芒映的整个海面好似铺上了一层绚丽锦霞。千慕心中一沉,忙敛去身形再次进入了元逆石幻境之中。

拨开霭霭云雾,广阔的海面上平生多出一面白玉雕镂的祭台。月栖端坐在祭台中央,白衣上血色凤凰腾纹妖冶如花。台下隐约响起一阵祷辞之声,转瞬随风而散。千慕往前行了几步,发现再也迈不开步子,眼前景象虚无缥缈好似一场未曾惊醒的幻梦,却是月栖生前最后的场景。

千慕见单方冲上祭台,将月栖揽进了怀里,月栖周身的白色光芒再次变得微弱。

“慕儿。”姜婴从千慕身后出现,将千慕拦腰抱起,“随我出去。”

一层一层的海浪猛烈地拍打着礁石,激起阵阵冰寒的水花,元逆石依旧悬在半空光芒不减,千慕迎着猎猎海风踉跄了几步,将欲走上前来扶稳自己的姜婴猛地推开。

“你怪我擅作主张,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月栖是支撑单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没有了这份执念,单方会死。他已饱受病痛折磨,你如今还要将他仅存的念想也生生斩断?”

“单方需要知道真相,慕儿。月栖残存的灵识想要见单方最后一面,单方又何尝不想再见月栖最后一面......”潮流涌动,将两人的声音尽数吞没,姜婴渐渐沉默下来,“慕儿,你以为单方这样不明不白的活着,便开心了吗?世人皆有自己的命数,结局如何,由他自己去选择。”

选择?她又何尝不是如月栖般擅自做了决断,未曾过问过他的选择。

千慕颓然的往后退了几步,抬眼间,见单方已从元逆石中出来。

单方一身浅蓝布衣被浆洗地已淡了颜色,衬着一张清瘦面容立在海岸边,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元逆石中灵识散尽,火红色光芒骤然敛去,翩然飞至千慕面前。

千慕将元逆石收起,听单方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烦请,带我去一趟雾婆坡。”

三人乘乐杌渡过西海,远远看到长经国边境的一处山坡上漫山遍野绽放着恍若月华的硕大白花。乐杌径直往那处山坡的坡顶飞去,一生只开一瞬的月昙花,笼罩着层层月色光华,好似要开尽荼靡。

单方失魂落魄的走在两人前面,一步一步的穿过白色月昙花丛。

这是她一生未曾得见的风景......如今我代你来看了,你觉得可好?

喉中突然一阵腥甜,鲜血溅至花上,白色花瓣瞬间凝成了血色,单方颓然跌倒在地。

千慕见状急忙赶上前去,姜婴亦随后跟上。

单方痴然了片刻,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对千慕道:“殿下,你还尚在人世,对吗?”

千慕跪在他的身边,听到他的话,已无心再为自己辩解:“对不起......”

“殿下无需说对不起,殿下亦从不亏欠他人。”单方笑了笑,恍惚回想起九年前年纪尚幼的王姬离国和亲,举国相送,红纱遮蔽了整个长经国的天空,“我曾在邶舟城的长街上得见过王姬离国和亲的场景......殿下与太后生得极像......一国安宁的重任,不该落在殿下一人身上,殿下做的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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