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业崖上别后不久,嬴邑便封了姜婴为桑逸侯,在王城外的畿地上为他修建了江枳府,并把江枳府附近的梓土赐给了他。一时间,让全城的百姓都看到了这位新君王对自己的王兄是何等的恩宠照拂。
可表面上殊荣备至,实则却是要断了姜婴再得王权的可能。若姜婴一心做个闲散的桑逸侯也就罢了,倘若他有心夺权,前世子嫡长子的身份与手握兵权的妧姬的偏爱,于嬴邑而言将会是莫大的威胁。如此看来,倒也难怪他这位胞弟会如此谨慎提防。
今日是上巳节,磬余城外的昭河上举行祭礼祓禊,城内的百姓纷纷换上新衣早早来此,见一众巫女已在水中央的祭台上等候。
清一袭的白衣红裳,素纱掩面,袖间的软纱黄帔在三月里的凉风中微微摆动,立于远处雾气氤氲的祭台之上,恍若九重天上的仙人降落凡间,引得众人不禁纷纷注目。
良久,随着第一束日光洒落在祭台上,击磬三声,祭礼开始。
巫女手中所持的桃花枝是从昭河岸边的桃林中初初摘得,沾了上游的昭河水轻洒在排队等候的磬余百姓的手心,以示污秽祓除。末了,众巫女开始诵读祓禊祭辞,磬余城的百姓们便三三两两的结成群,脱下鞋袜,迈入清浅的昭河水中嬉戏玩闹。
千慕枕臂躺在昭河岸边的桃枝上,伴着河边的祷辞声与嬉闹声昏昏欲睡。
系着祈绳的小纸人翩然飘落到千慕所在的桃树下,化作一个六七岁的小童模样,向着千慕躬身行礼道:“主人,他们来了。”
千慕闻言,微睁开眼,看着树上初绽的浅色桃花淡声道:“好,我知道了。”小童无言,恢复到纸人的模样飞回到千慕指间,千慕将纸人收起,起身坐好。
片刻,姜婴随着同行的公子吕旷与公主琉珠出现在了昭河岸边。姜婴面色沉寂,依旧惯常的一身黑色便服装扮,只是额前的碎发已被梳了起来,朴拙的发带换做了示意年龄与身份的玉冠。身旁的公子吕旷着一身金线暗纹的鸦青色长袍,一副骁勇善战的将领模样,而公主琉珠则身披杏色软缎,端的是方过及笄之年天真烂漫的女儿态。两人是先王嵇祀的义弟吕伯留下的遗孤,自姜婴封侯以来,常于姜婴府上走动,与姜婴交好。
三人正并排走着,只见那琉珠忽的往前行了几步踮起脚往河中央张望,待看清晰了祭台上诵读祷辞的巫女,一张欢喜着的粉雕玉琢的小脸便开始怅惘了起来。
“哎呀,到底还是来晚了,错过了上巳节祭祀时祓除污秽的昭河水......”琉珠嗔怪着,转身看向身后的吕旷,“都怪哥哥你。”
吕旷闻言,笑着应道:“这怎么能怪我呢,还不是你这女儿家一心忙着梳洗打扮,枉费了好些时辰,侯爷枯坐在江枳府等了你我许久都还未曾怪罪于你,你倒先怨恼起来了。”说罢,瞥一眼一旁沉默着的姜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你......”琉珠气急,却也跟着不由得偷偷瞥了一眼姜婴,然后泄下气来。
千慕将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勾了勾嘴角,摘了朵桃花拈在手中继续瞧着。
说到底,她才是那个看好戏的人。
公主琉珠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跟在吕旷身后提裙在清凉的河水中走着,复又变得欢欣起来。
姜婴不愿下水,只站在岸边发呆似的瞧着祭台上的巫女,良久,忽听到河水中的琉珠与吕旷唤他。
“子璠哥哥,我的花......”
姜婴缓过神来,循声望去,正看到一束还未全然绽开的粉白芍药顺着水流朝着自己这里飘了过来。
俯身捡起,恍似是那时凤凰寨外绵延山壑中的光景重现,有人伫立岸边将鬓边的花取下放入了溪流之中:
“我不能带走你,与其看你枯萎凋谢,不若便让你随水而逝罢。”
......
心口猛地抽痛,姜婴顿了顿,再抬眼,见琉珠已提着裙走了过来。
“子璠哥哥,你在想些什么呢?”
姜婴不答,只将芍药递到琉珠面前道:“还你。”
琉珠看着姜婴手上的芍药,却并不去接,良久,忽而笑着道:“子璠哥哥,我把这芍药送给你可好?”
熟悉的气息隐约从桃林间传来,还未来得及细想,手腕突然失了力,芍药悄然掉落在地上。
姜婴愣了愣,不可置信却又禁不住的满心欢喜,顾不得吕旷与琉珠反应,转身往桃林奔去。
桃林寂静,花影交叠,偶有浅色花瓣飘然而落。四下望去,却并无一人身影。
“慕儿......”姜婴的神色又黯然下去。
眼前,只有一枚由鹿铃草编织而成的花环,静静躺在枝杈横斜的花树下。
小巧的白花仿若轻铃,将翠色花梗细细点缀。
江枳府深处的宅院里,载有一棵三人才可合抱的合昏树,如今是仲春,合昏树还未生出新芽,光秃秃的枝干衬在漆黑的夜色里,有些说不出的单薄与萧索。
可就在不久之后,萧条的枝干上凭空多出一位红衣女子,皎月清辉之中,竟为这暗夜里的光景平添了几许空灵与妩媚。
千慕侧坐在合昏树上,静静凝望着窗牗内的人影。
已近深夜,姜婴依旧伏在案旁,不知在忙些什么。房中烛火摇曳,映的窗外也一片昏黄的烛光。
一时间四下悄然。
想了想今日在昭河岸边送芍药给姜婴的琉珠,千慕忽的开口道:“你说这嬴玙,可有喜欢的人?”
话音刚落,合昏树的树灵便出现在了枝头,虽是棵已不知修行了几百年的老树,却持着一把折扇,俨然一位翩翩美少年。
只见他亦侧身坐于枝干上,握着扇柄的手一瞬一瞬的击打着掌心:“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千慕抬眼看向他:“......此话怎讲?”
折扇忽的被打开,露出水墨合昏花的扇面,持扇人忽而一笑:“他喜欢的人,不正是姑娘你吗?”
千慕亦跟着笑了起来,声音幽幽道:“你就不怕我命人砍了你这合昏树拿去劈柴用?”
树灵霎时消失在枝头。
千慕默了半晌,从树上落下,往室内走去。
几案上的烛火燃的太盛,烛油一滴滴落在姜婴的手上,姜婴手握竹简看的出神,竟似浑然未觉。
千慕走到几案旁,将烛台微不可闻的往一旁移了移。抬眼时,看到竹简上的文字,是《连山》。
《连山》是巫族藏书,他读这个做什么?
千慕思忖着,因着施了隐身的术法,索性在姜婴旁边坐了下来。
几案上的铜制瓴器中洇着两株鹿铃草,白花垂在翠色的花梗上,泛着淡淡的清香。千慕抬手轻抚,如铃的白花便随之泛起细碎的光。
指尖微顿,千慕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今日落在桃林身处的鹿铃花环。
身旁的姜婴还在埋头翻着经卷,千慕看向他,脑海中不禁想起方才合昏树树灵对自己说过的话。
蓦地,抽出姜婴手中的竹简,姜婴愕然的转过头来,正对上千慕的一双眼眸。
千慕凑身过来轻抵住姜婴的眉心,幻术中,氤氲的雾气散去,只余她一人身影。
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千慕放开姜婴,猛地站起身来便往门外走,可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赌气似的拂袖将盛着鹿铃草的瓴器翻倒在地,这才消失不见。
姜婴从幻术中回过神来时,发现瓴器无故倒落在地上,水中的两株鹿铃草正微微泛着光,方才发生过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怔愣了良久后,姜婴将鹿铃草捡起放回瓴器中,起身往室外走去。
上巳节后的第二日,磬余城内举行社火。巫师们着熊裘,扬盾执戈,扮作鬼神在城中的主路上表演傩舞,一派热闹欢欣之像。
吕旷与琉珠在江枳府软磨硬泡了半晌,才在酉时初刻将姜婴请了出来。
长街上人来人往,巫师诵念咒语声与百姓的欢笑声不断,偶有一两个孩童举着串糖葫芦飞也似的穿过,惹得身后紧跟着的大人们担忧得惊呼。
姜婴沉默的走在琉珠身边,方才吕旷执意要去买一盏走马灯,到现在还未曾回来。
琉珠却并不在意,满眼里只有长街上的热闹场景,左瞧瞧,右瞧瞧,欢欣得不得了。
“哇,子璠哥哥,那儿有卖糖人。”
姜婴正出着神,忽听到琉珠的欢喜声,遂循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