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咬牙,径直往里冲,扫出一条血路,我想着,倘若能把他们杀了,他或许便会安全许多罢?倘若能把他们杀了,那么他在进军直捣主大营时,也会少许多障碍罢,即便我已经是一条无关紧要的、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的烂命,可我终究恨不起来,更放不下。
倘若我一并死去,我想,这一切也该结束了罢。
我只是感觉虎口阵痛,刀枪的撞击一次次加深这一层阵痛,那人在最后一眼时,恍然大悟般的盯着我,我大概给他认出来了,认出来我是那个偷听的小贼,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没命了,没命来抓我,更没命去害傅倜。
嘴角淌出血来,滴落在地。
阿郁渐渐向我靠过来,她几乎要哭出来:“我都是骗你的,阿弦,你快走吧。”
骗我的,哪一句话是骗我的?又骗我到何种程度,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已问不出话来。
我只对她道:“你帮我问问他,那一副腕套他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再……”我再给他做一副便是了。
我的声音蓦地停住,一瞬间天旋地转,周边的景物像是被一股脑甩上了一个巨大的陀螺,而陀螺被顽劣的孩子不停的抽打着,飞速旋转,很晕,四周又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我只能听见阿郁的哭声,再然后,是马蹄声。
阿郁走了,她一定是帮我去问他了,可是啊,若是他不喜欢,我可能就没有办法再做一副。
我不怪什么,一切都不怪,仇恨、愤怒与不甘通通都落于尘埃,通通都化为虚无。我甚至不怪他们骗过我,这样就很好啊,只有淡淡的青草味被吸入胸腔,我也不必去问、不必去想他是不是骗了我,这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只要我死去,这一切的一切,都会走向一个好的结局不是吗?我的存在,原本就是个错误啊。
灵魂,正在被抽离,从满布伤痕的躯体中抽离,我升入虚空,看着遍地的血腥残忍,看着尸堆成山,顿觉头脑发胀,一发不可收拾。
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姬国的安郡主,也是一个结网师,我的师父是道成山上的奈何真人,师兄是任时允,我有个丫鬟叫阿郁,是父亲大人自小为我寻来的,她待我很好很好……我第一次下山,还遇上了一个有趣的人,他叫傅倜,他说话很令人生气,可到了关键时刻,他总不会抛下我。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呢?是啊,是阿郁握住了我的手,所以我来了这里,我来了这里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能为力。
我放眼四望,我看见傅倜了,他也是结网师啊,于是我到了他身边,我叫他,可是他竟然不答应我,对,我还看见了阿郁,我叫:阿郁!阿郁!
她也不理我。
一个两个,为何都不理我?真是奇怪。
他们好像急着去做事,我便跟着他们,又回去了方才那个地方。
傅倜翻身下马,阿郁也泪流满面,望着倒在地上的女子。
——她长得真美啊!檀口紧紧抿着,俏生生的眉头稍稍蹙起,好似独自一人在经受千难万苦,坚韧得让人心疼!微微翘起来的帘睫轻轻挠着人的心,她闭上了眼睛,人是那么的安详又宁静,血色已染红了她大片的身躯,白玉般的肌肤也被刀剑生生划开一道道口子,她整个人躺在那里,像绽开的一朵破碎的、极其美丽的花。
傅倜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像抱着易碎的瓷片,一触即碎,我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哀伤的神色,手颤动着,覆上她的眼睛。
那是他的心上人罢,他对我说过他有一副腕套,是她送给他的,他还说过他的心上人是一个很有眼光的人,干过的唯一一件没有眼光的事情,便是看上了他。
我曾经看过她的一生,她叫季弦——拥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名字,可是她是个大美人,我却是一个能够站出去吓跑众多人的丑女,一个我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的丑女,难怪傅倜会喜欢她了。
我看见了阿郁,阿郁素来活泼,闲来无事总爱与我说笑,可是这个时候,她也伤心得落下泪来,一面哭着,一面说道:“阿弦,是我害了你,害得你至死都这样难过,我下辈子……下辈子就做你的丫鬟吧,一生一世都让你开心……”
阿郁,我低声叹息:可是你是我的丫鬟啊。
第72章 身赴时与
我说:“阿郁……可是你是我的丫鬟。”
我去握住他们二人的手,想劝劝他们不用再伤心了,我也会很难过,可我握着握着便感觉周遭景物在迅速地倒退,而我像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给甩了出去!
我好像被困在一个躯体里,有人轻抚过我的面颊,指尖冰凉,这一抚之下,仿佛是把里面的难过与伤心俱注入指尖,倾泻而下。
是谁呢?我想睁开眼,可是没法做到。
又有一个人,从我的手腕上褪下七星镯,我挣扎着想醒过来。这七星镯可是师父亲自交予我的东西,即使卖了自己也不能卖它的啊!若是被人拿走了,我该怎么跟师父交代?!
我听见傅倜的声音自我耳边传来:“季姑娘?阿弦?快醒醒。”
我想象他定是堆了满脸的笑,正在嘲笑我没醒过来,于是我用尽全力睁眼,眼皮掀开,终于,黑暗退散,盛大的光芒顿时充斥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了他,不过他的脸上竟是没有堆着笑的。
我对他道:“我看见你的心上人了,她真好看。”
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继续看着我。
心里突然有一股哀伤的情绪在肆意蔓延,我不知我在伤心什么,用手捂住了眼。
他说:“你和她一样美。”
我摇头,泪珠从指缝间露出。
“你为何不看一看你自己?你知道吗?你就是她……”
他说我就是她?我仍然摇着头,直到我看见了袅袅升起的香火,看见了熟悉的神像,也看见了师父的背影。
这是在道成山上,我终于回来了。
师父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宽大的袍裾拖曳在地,朝我走来:“阿倾,我告知过你,七星镯只能辨别百年内的天灵,阿郁已经去了。”
她抬眸,示意傅倜。
百年内,原是如此,我怎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阿郁已经去了,花枳,李砚之,柳茯苓也都去了,还差两个呢。
一个是傅倜。
另一个却不是我,是师父,我早知道师父也是天灵,她说,她迟早要去时与器中,她早就嘱托我,把道成山托付给我,可我不想要这个托付。
然而,我到底是什么也做不到了,他们都走了,竟然忍心留下我一个人,怎么能忍心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道成山上呢?我一直问,可是他们都不理我。
师父静静看着我,面色波澜不惊:“阿郁临走时,让我告诉你,她对不起你,没能让你一生一世都开心。”
我咬着牙,生生把眼泪又憋回去,哽咽道:“我已经很开心了。”
真的已经非常非常开心了,阿郁,谢谢你。
我从榻上起身,门外是无尽的山水秀色,绵绵绿枝,正待发芽。
我说:“师父,把镯子给我,我要送公子走。”
师父面带犹豫地看着我:“你真要送他走?”
我咬唇点头。
她从袖中掏出镯子,又亲手替我戴上。
我对傅倜说:“傅倜,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因为你骗我,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你的心上人,才对我那么好的?!”
他看着我,却不再笑,沉默且哀伤。
我扣住他的手,瞬时便到了时与之中。
天幕,果真只剩下两片紫色的裂缝,海浪的拍打声还在继续。
我带着他,到了其中一片旁边,他对我道:“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咬牙切齿:“没有你在这里气我,我当然会好好活下去,而且还会活得很好。”
他最后一次对我笑,笑容很苦涩,似乎是要对我说什么,但是我连忙打断了他。
“你快走吧!”我决绝地说,眼睛看着天际。
他最后一次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毫无犹豫地转身,奔向未知的裂缝。
我顿时蹲在原地嚎啕大哭,傅倜,你真傻啊,没有你在这里气我,我怎么能活得下去?我是活不下去的啊……
我把视线从天际转过来,看向另一片破碎的天幕。
师父说,每一个天灵,都是时间的逃遁者,他们逃过岁月的无情,行走在时间的修罗场上,为的都是心中不灭的执念,这执念支撑着他们度过漫长的岁月,直至心愿终成,执念散去,天灵,也终究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