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会怕吗,九千胜大人?”
尾音微微上扬的语调,让他莫名觉得这话里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下一刻,少年温暖的手掌就牢牢握住他的:“我们静静看星吧。”
最光阴拉着他在崖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手却不曾松开。
那只手温暖干燥,带着一些握刀留下的茧子,却也还有少年未曾消去的柔软青涩,这样紧密的相牵让那种摇摇欲坠的晕眩感减少了许多,于是他也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绝顶观星的妙处所在。
那夜二人在山巅坐至旭日升起,曙色绝艳,云海蒸腾,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少年侧过脸来望着他,问道:“九千胜,你还会怕吗?”
朝阳薄红的色泽,晕染了独属于少年的秀致空灵,他低低一笑,并未正面回答,只是紧了紧交握的手,道:“你可别放开我。”
“好,我不放。”
最光阴答得干脆,那日直至下山,握着的手也未曾松开分毫。
但,话里的意思,他真的听懂了吗?
夜风吹冷了星辰,九千胜微微低眼,目光落在身侧悬着的双刀之上。
“你不相信自己的刀吗?九千胜。”
耳边回响着几日前绮罗生问他的话,九千胜双刀上手,凝立片刻,影动,刀起,雪色的寒光划破星夜,掠眼如割,过耳凛杀,似将月色亦断成千千丝缕,织成片片罗网。
刀者,若不能相信自己的刀,那么,刀也就成了一块废铁。
人,可以败,却不能先败于己心。
刀越挥越快,月光下已不见了刀影,唯剩刀气击碎岩石撕裂树木的沙哑声响。雪獒早已避到了远处,山巅只余一人,绝崖独舞。
忽而,脚步声由远而来,轻影一掠,又一道刀光起,冷锋下时光尽数破碎,化作捉不到的虚影。
锋刃交击,两处刀鸣,一片尘土飞散。
尘埃散尽,各自站定,银发少年将手中长刀化作白绒尾,凝视着立在崖边的身影,道:“你今夜的刀,我不喜欢。”
“哈。”九千胜收刀,空悬数日的心终究落回实处,“你过来。”
最光阴走至他身边,琥珀色的眸子在睫羽下显出一片幽深,“怎么了吗?”
九千胜低声道:“我恐高啊。”
最光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拉住他,那双挥刀的手僵冷如冰,甚至冷于刀锋。
两人就这么默默站着,谁也没说话。
半晌,九千胜道:“绮罗生呢?”
最光阴早知他会问起,展开另一只手,掌心乃是一片牡丹之瓣:“你知道他是谁了,对吗?”
“嗯。”九千胜颔首,指尖抚上那牡丹花瓣,然,相触的瞬间,花瓣透出一股淡淡余香,随即,化为浮沫,“这……”
最光阴手掌轻握,似是拢住那最后一点余香:“时间不对的人,改变了已知的时轨,宿命,已经变了。”
话说至此,九千胜便已知道了那人的结果,沉默了许久,道:“你会讲故事吗?”
“不会。”
直截了当的拒绝,让他知道那故事之中,定然存在着太多悲伤。
“九千胜。”
“嗯?”
“也许,并无你我想象中的悲伤,因为,时间,是永远无法回头的常数。”
“是吗……”
“今夜,陪我看星罢,你想知道的故事,天上的星会闪烁给你看。”
“好。”
第十一章 十一、蝶梦梦蝶
层层叠叠的琴声,在水波里变成恍惚的旋律,仿佛是某首熟悉的曲子,却打乱了顺序与音调,忽近忽远,渐渐消失。
听觉,触觉,视觉……呼吸的瞬间,呛入的水令混沌的思维稍稍清晰,绮罗生本能的浮上水面,眼前是沉眠前所见的天池,池中波光云影,池边繁花簇锦,还有……一个倚着树睡着的人。
是梦吗?
前世是梦,或者此时是梦呢?
绮罗生游至池边,放轻动作上了岸,走至那睡着的人身边。
依旧是少年的面容,自从失去时之心,时间再也不能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所以那张脸,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疏离之中带了一点未消的青涩,只是眼角眉梢,细微的神色却已改变太多。
除却云渡山的最后一战,转命之后的他便不曾见过那狗头面具下藏着的面容,而那一战中,他却无暇细看。
绮罗生缓缓在那人身边坐下,一双紫眸静静打量着睡着的人。
最光阴似是太过困倦无意间睡着,头歪着靠在身后的花树上,细细的几缕发辫在脸上投出轻飘飘的阴影,他双手还按在横于膝头的一张琴上。那琴实在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自己画舫上那张。
风过,吹落枝头繁花一朵,轻轻擦过最光阴的侧脸,往琴上落去。绮罗生抬手一截,花落于掌心,被轻轻拢住。
然那人却仍是微微一动,末端微翘的眼睫颤了颤,琥珀色的眼眸缓缓睁开,惑人的浅金色绽开,似乎惹得手心的花变得有些烫了。
四目相对。
半晌,最光阴轻声道:“……绮罗生?”
“嗯。”绮罗生松开手掌,风一吹,花飞落于一旁池中,牡丹香气渐次浓郁。
最光阴又看了他一阵,道:“我终于梦到你了吗?”
绮罗生一怔,被那终于二字刺得心口微涩:“你听得见心跳声吗?”
最光阴闻言,微微阖眼,似是凝神聆听,片刻,道:“我听到双心之声。”
“是啊,”绮罗生一手覆上心口,不知何时,时之心已恢复了从前的频率,而自己的心亦开始跳动,“所以,这不是梦。”
最光阴蓦地抬眼看他,随即一手覆于他手背,微凉的温度,以及传递而来的双心振动,真实得令人觉得不实。
绮罗生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最光阴却猛地将琴推入他怀中,随即化影而去。
“最光阴……”
这变故来得突然,绮罗生还未反应过来,那人早没了影子。怀中的琴依稀带着一点温暖的体温,绮罗生一低眼,却见了琴面上淡淡的一痕水迹,指尖触碰,犹自温热。
泪痕。
绮罗生将琴安置于一旁,正打算去寻人,却见光华一闪,一人负手立于身前,白色罗衣,珠光微闪,面容俊俏精致,却自成一番气度。
“城主。”
“你醒了,”时间城主道:“同我饮茶罢。”
言罢只见他手一挥间,两人转瞬便已身在饮茶的花园之中。
入座,桌上的热茶腾着袅袅茶烟,城主意甚悠闲的端起茶杯,浅呷一口,看着对面毫无动静不知在想什么的人,道:“你有事要问吗?”
绮罗生回神,道:“正是,吾有一事正想请教城主。”
“嗯。”城主应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绮罗生将沉睡时自己所经历之事一一告知,末了,道:“城主,这是你所说的梦吗?”
城主端着茶杯,淡淡道:“也许。”
“若不是梦,为何我……”
“一劫的结束,是另一劫的开始,你如何能确定自己化解了暴雨之劫,最光阴与你之前世便不会再历下一劫?”
“这……”莫非自己杀了暴雨心奴,却仍是改写不了宿命,最光阴最后仍不知何故将时之心给了自己吗?而这后来的劫数,现在的自己全无记忆,却又是什么呢?
“时轨的变动,错开了方向,走向另一个未来。但,时间,是永远无法回头的常数。”
“……这是何意?”
“哈,”城主将手中茶杯放下,清脆细微的一声响:“过去,或者梦境,甚至另一个异界,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一句话,宛若醍醐灌顶,将纠缠如麻的心思快刀斩断。
世间之事为缘为劫,如梦如影,过去的时间纵然累积成天峭,化为能触碰的实体,却也不过是外物罢了。
若是梦,梦醒便罢,何必回顾;若是过去,那也已成过去,纵然是改变了轨迹的过去,也及不上近在眼前的现在;若是另一个不同的时空,自己的存在便是一段缘,一片时间的落叶,各人自有前缘,如是而已。
“吾明白了。”
“饮完这杯茶再走。”
“是。”
绮罗生端起桌上犹自温热的茶,想起从前北狗所叮嘱过不要喝城主茶的话,唇边泛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