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声音消殁,绮罗生低声道:“你不欠我,若是没有你,又怎会有绮罗生?”
手指一松,掌中那方红巾无声飘落在江面上,随江水悠悠晃荡。他一手覆住心口,额上的冷汗滑落脸颊,亦坠入江水之中。
自方才以琉璃长针刺穿心口引心血泄毒,双心中自己原本停止的心脏似乎被触动,一开始仅是隐约有些不对劲,方才与最光阴对话时却是渐生剧痛,不知是停止自己心跳后兽花艳身之术出了问题还是因为暴雨心奴已死,而他也理应不存。
月色下江水的波澜第一次令他觉得头晕目眩,绮罗生扶着船沿站起,想回船舱去,却是一阵剧痛袭来,站立不稳,忽而,一只手牢牢扶住了他。
“怎样,现在,你肯说实话了吗?”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绮罗生心头一颤,叹气:“你变得不好骗了。”
“哼。”
将人扶入船舱坐下,最光阴欲为他运功,绮罗生却抬手一挡,道:“不用了……”
最光阴眼眸一动,只见他指尖莹莹一点亮光飞散,竟似有消散之像,他欲抓住那只手看个分明,却蓦然发觉,自己竟然已无法触碰到他:“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你就是九千胜,对吗?”
错误的时间,不可能存在的时之心,相似的面容,还有十八地狱阵中全然展现的刀法……纠缠不休的细节太多,让他想忽视都太难。
绮罗生微微低了眼帘,手按住心口,一言不发。
最光阴道:“我既然已经猜到,你也不必隐瞒了。”
绮罗生叹了口气,抬眼看他,暗紫的眼透出累世的沉重:“有一个人,不愿见我魂飞魄散而亡,将他的时之心给了我,自己却要靠着逆时计而活……他的所有时间,都被打碎,从此只能活在十九岁到二十九岁的轮回之中。不仅如此,他还放弃了原有身份,永世顾守时间树,只为了见吾转世一面。但,太多漫长的岁月,因为逆时计的不断重置,他忘记了一切,只记得时间宰治下的痛苦,所以丢掉逆时计,跳崖而亡了……”
最光阴静静的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透出淡淡金色:“不可能,我一定会等到你。”
“没错,他见到了我。但,他只是一抹孤魂,而我,因为转命之故,亦忘记了他。”绮罗生看着他,问道:“这样的相见,还有意义吗?”
“有。”最光阴答得毫不犹豫:“因为,我又遇见了你,只要还能相见,我不会后悔。而且,这不是故事的结局不是吗?”
绮罗生微微一笑:“这个故事很长,你要听吗?”
“是。”
烛火摇曳,伴着絮絮低语,在江水中缓缓摇晃。
故事,因为时轨的脱离,终究只成了故事。
“……最后,我沉眠于天池,却不知为何回到了这里,而这一次,我改变了命数,终于……了无憾恨。”
“所以,因为时轨的改变,你也会消失,是吗?”
“哈,我们各化一次浮沫,扯平了。”
耳边是熟悉的时鸣声,让绮罗生回忆起顾守在时间树下的时光,也回忆起那一日,他背着即将化浮沫消失的最光阴往时间城疾奔时的景象。
蹉跎错,消磨过,最是光阴化浮沫。
声声时鸣,是消散前仅剩的生命余响,人生最难,莫过奈何。
最光阴双目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点点金光从绮罗生身上散出,轮廓渐渐模糊,但那人却静静的笑着。
“你这样做,我会生气。”
一滴泪从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流出,打碎了淡淡金芒。
绮罗生抬手去接,泪水却穿过了手掌,“何必悲伤,我们始终属于彼此,只是过去的你,不属于未来的我,我,亦然。”
最光阴唇角紧抿着,冷冷绷着一张脸,却又是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无声无息。
“你还是那么喜欢哭。”
“那又如何?”
“不如何。”绮罗生摇了摇头,“过去你曾问我,如果有一日你要回时间城,我可愿意同你回去,那时我说,尘缘未了。这句话,并不是不愿,若真有那一日,九千胜愿意了尽尘缘,与你同归。”
银发少年微微睁大了眼,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
一霎,时鸣变得越发响亮,甚至有些刺耳了,绮罗生道:“我想听你的心跳声,最光阴。”
言罢,将耳朵凑至他胸口。
时之心的心跳,他十分熟悉,因为这颗心,曾在他的胸口跳动了无数岁月。然而,那个将心毫不犹豫赠予他的人,却连心痛的感觉也失去,每次只能按着太阳穴,说,我的头真痛,真痛……
差错的时间,给了他重新抉择的机会,他希望这颗心,永远留在这个人心口跳动,无论是欢愉,或是疼痛,至少,不是那种冰冷而空洞的感觉。
这样,就够了。
不会有一生漂泊的绮罗生,不会有时间尽碎的北狗,不会有漂血孤岛岩石下冰冷而绝望的尸体……
他终止了漂泊,了结了宿命,从此江河湖海,不留憾恨。
……
天边渐渐显出曙色,破晓之时,最光阴独自从船舱中走出。
牡丹的香气已然散去,犹如幻梦一场,梦醒时分,焉能捉住梦中半片衣角?
百代繁华一朝都,谁非过客;千秋明月吹角寒,花是主人。
第十章 十、君问归期
“这几日,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皎皎月色下,白衣人立于山巅,微微俯身,轻轻摸了摸身边犬獒的头顶,“是因为连累他们而愧疚吗?”
霜白的犬獒叫了一声,仿佛回答他的问话,脑袋蹭了蹭那冰冷的掌心。
“哈。”九千胜低笑一声,缓步走至崖边,低眼看去,下边便是那日曾发洪水的江流。
此时汹涌的浪潮已经平静,看不出当日如猛兽般吞噬一切的可怖。
半晌,他抬头望星,今夜无云无雨,星子分外灿亮,只可惜,少了陪他看星的人。
曾经的九千胜,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弱点,说出来或许可笑,那便是,他恐高。
立于高山之巅,视云海变幻于朝暮,看人世变迁如浮游,是何等快事,又能引出何种豪情……但,他一站到那种地方只有眼晕二字。
自然,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不可为外人道,故而每当有人邀他登峰赏月,他都是笑着推辞,直到遇见最光阴。
最光阴喜欢观星,也喜欢苦境那些关于星子的传说,当某次最光阴要他一道上山观星时,他本来仍是想拒绝的,但最后还是心软了。
或许也不完全是心软,与那十九岁的少年相较,自己这活了漫长岁月的人若是露了怯,当真……“过意不去”。
于是当晚,与最光阴一道登一高峰,绝顶已在眼前,只前方横亘一幽涧,以他们二人的轻功,自然毫无问题,不过,这是指平地上。
于是他止住脚步,道:“我们就走到这里罢。”
最光阴回头看他,露出十分疑惑的神色:“很快就到顶了。”
他以扇掩面,思索要怎么蒙混过关,瞥见那少年手中扣着的白绒尾,灵光一现,道:“吾此刻忽然有舞刀之兴,如何,要与我一战吗?”
“嗯?”最光阴眸子一亮:“好。”
他双刀上手,却见那少年足下一踏,已然越过幽涧,登于绝顶,而后一转身,手中白绒尾一甩,道:“上来此处比斗,方才更加快意。”
“……”他抬眼看去,最光阴立于高峰之上,衣袂飞舞,身后的万千星海,衬得那人影如遗世谪仙,红尘不染。
罢了。
心下一叹,他双刀一收,运起轻功,掠过那道幽涧,登上绝顶,立于最光阴身侧。
良辰美景,只可惜夜风一吹,指尖尽数冰凉。
最光阴将白绒尾化为长刀,沉声道:“相杀吧,九千胜大人。”
别提挥刀了,他现在能稳稳站着已是不错,刚才的山路有林木掩映也就罢了,此处悬崖绝壁,再无他物,他只得以扇抵住额头,稍稍缓解那眼晕的感觉。
半晌,只听一声低笑,他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却见皎皎月光下,平日素无表情的银发少年眉眼含笑,连看起来十分薄情的唇亦微微弯起,少年的面容本就过分精致空灵,如此一笑,真当得起惊鸿一瞥了,他看得一呆,浑然忘了身在山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