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18)

作者:傅支支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醒来,她决定赌一把,就赌他的关心则乱。刚醒来,她甚至不能正常说话,因此发音极其含糊,佛头说得像英文的fate。

但他却抓住了她的话。

林念心下轰然。

她是情报特务,看家本领是获得情报,并从很少的信息里抽丝剥茧地分析出有用信息。

她对自己的专业很有自信,以至于她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凭独轮给出的三个信息——没有最新截获的情报,没有配合监听的电台,凭她一人之力,找出佛头这件事是大海捞针,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她竟然完成了大海捞针的壮举。这样的侥幸,万中无一,堪比神迹。

但很可惜,林念是一个顽固的无神论者。她不相信神迹,甚至不太相信运气。

十六岁的时候,林老爷请附近英国教堂里的英格曼神父来给林念补习英文。林念叫他师傅。

林念很聪明,功课太重,时间不够了便总是只拣了书中重要的段落来读,应付师傅。师傅一抽查,全是她熟背的,自然很喜欢她,道她勤奋,与其他孩子不同。

直到有一天,她的小聪明被戳穿了。那位大胡子师傅叹了一口气,深绿色的眼珠子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这比林念想象中急风骤雨的痛批还要令人难受。师傅来中国二十年了,她知道,他的失望不仅对她一个人,这个时代里的每一个中国人身前身后都背负着千千万的同胞。

师傅眼中沉静如水的失望定格成了一个姿势,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起,永恒地刻进了林念的脑袋。

半晌,师傅以深沉而苍老的嗓音告诉她:“Nian,refrain from indulging yourself in the mire of human sins. Remember, sheer luck is dangerous.It’s a stone on the verge of the cliff; leaning against it will drag you down with it.”

念,不要染上人性的陋习。你要记住,侥幸是危险的,侥幸是危石。一旦你靠它取得成功,它就会背叛你。

Sheer luck,多么形象的一个词。

Sheer,锋利的,尖锐的,陡峭的。所有的巧合和偶然都是危险的。

第13章 少年的暗恋

林念想得累极了,半夜又发起烧来。她这样时好时坏,让程征很担心。他干脆将办公的地方从主楼的大书房搬到了绮楼二层东面的小书房。

他一天来看她好几次,只是她高烧不退,总是在睡。

又过了几天,许是退烧针起了效果,许是伤口在愈合,林念的烧渐渐退下去,白天醒来的时间多了起来,精神也好些了。程征白天总不在家,只有晚上她睡着了才回来陪她,两人一睡一醒竟错过了。

这日林念醒了,见一年轻女子站在她床前,瓜子脸,微黄的皮肤,一双笑眼。

这女子问林念:“林念小姐你醒啦?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温水?”她虽然这样问着,但姿态随和从容,不是下人一般唯唯诺诺,倒像是个许久未见、前来探望林念的老朋友。

看到林念眼中有疑惑的神色,她低声解释道:“我叫秦燕荪,是程征的朋友,这几天他托我来照看你——他不放心程公馆里的人。你若还不放心,法国看护就守在外面,我去把她们叫进来。”

燕荪递过来一杯温水。

林念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有茧,一双拿惯了笔的文气的手。

林念咬唇,轻轻摇头,哑着嗓子道:“不用。”又问:“程征他人呢?”

“他这几日都在办事处开会……这事一出,政府中人人自危,成天连夜地开会,他还带着伤,总是连轴转。”

林念道:“他受伤了?”

“不不,”秦燕荪见她着急欲坐起来,连忙道:“是子弹的擦伤,皮外伤,不大要紧。不像您,您得好好休息。”

“我睡了几天了?”

“算起来,有八天了。”

林念轻轻地“嗯”了一声。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虚弱道:“小虎,程公馆里有个康小虎的孩子……秦小姐能不能帮忙……把他叫来……”

燕荪对林念醒来要见的第二个人是一个下人这件事好像不是很吃惊。她放下水杯,温和道:“可以。”

见燕荪转身就要去了,林念又轻轻说:“秦小姐,请不要声张。”

小虎来了以后,动作很轻,问她:“林小姐,你找我?”

林念见小虎额头上肿起来个大包,以眼神示意,这是怎么了?

小虎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没事,刚才过来得急,摔了一跤。”

得知林念受伤以后,他心急如焚,日日来绮楼想探望林念。无奈绮楼之外是层层把守的卫兵,除了医生护士和看护,程征命令不准让任何人进去。小虎只能等着,方才听人叫他,便马上奔过来,跑得太急就摔了跤,头重重地磕在碎鹅卵石的路上。但他全然顾不上疼,一心只想要见到她便好了。

可见到她也没有好。小虎推开门,见林念脸色虚弱而苍白,薄瘦的一片人影贴在珠灰色锦缎靠枕上。那四只靠枕和锦缎的被子铺开成一片锦绣堆,似要将她淹没。少年澄澈的心突的抽痛了一下。

这是他从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小虎说不上来。他恨不得替她痛,替她难熬,替她把这一日日的光景坐枯。

小虎想开口,林念做了一个“有窃听”的手势。

小虎道:“放心,出了这事以后,苏锡文上门来慰问,被程征挡在主楼了。程征发了很大一通的火,只叫人把窃听都拆了。苏锡文也就诺诺地应了。他们拆了东西之后,我又摸了一遍,确实没有漏的。”

林念点点头,方开口:“都是革命同志,你别叫我林小姐。我年纪比你大一些,你叫我念姐就好了。”

小虎乖乖应了一声,“唉,念姐。”

她又一指外面的医生护士,小虎知道她的意思,脸一扬,“公馆里的人不可信,外面的医生和护士全是外国人,收了许多钱,现下倒比中国人可靠些。”

林念看外面,冬天就要走了。已将近三月,今年上海的春天来得早,绮楼旁小湖畔的垂柳有很小的嫩绿新芽钻出来,柳色遥看近却无。不像从前在北平,直到三月,风刮在脸上还像小刀子似的锋利,四月又有杨柳絮,白浮萍般在空中飘。

林念问:“日本人在租界内的清剿你可听说了?我们的同志怎么样?”

小虎道:“有些同志得到风声便逃走了,但还是有几人被抓进去了。组织已经在想办法救援了。”

林念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半分:“怎么会这样?”舞会的当夜,她已存了试探程征的心。她将清剿的消息告诉他,想看他会通知哪个方面的人。

小虎低声道:“念姐你别急。消息一来,我们立刻就跟自己的同志联系了,一个没落下。只是鬼子狡猾,传出来的风声是二十四号清剿,实际上二十二号半夜便开始行动了,许多有任务的同志来不及撤退,就被抓了。”

“国民党那边呢?”

“听说军统和中统上海站损失惨重,重庆想以外交途径解决此事。”

林念冷笑,好一副算盘。

勖思同这个草包还耍了个花枪,故意把时间说迟一天半,既想应了她的请求,又不想真的放过她口中的“亲戚”,说到底,还是要捉到人后让她亲自上门去领,到时候便由他予取予求。

但就是勖思同的这点把戏更加让林念确定,传出消息的人就是程征。若不是她给他的消息,那么大家也不会不约而同地认为二十四号才是大清剿的日子。

确认了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林念竟没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心中只是愈发惴惴。脑海中有千头万绪,纷纷乱萦绕,仿佛有根线头可以揪出来,可是怎么也抓不住。

到底是哪里不对。

林念精力已经极困乏了,最后强撑着问:“这次暗杀是军统上海部做的?”

小虎瞥了一眼,看到了她床头的报纸,便吱唔地“嗯”了一声。

报纸说,暗杀发生后,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抓到了那几个刺客,这些人是军统上海部特务。他们奉命刺杀汉奸王世安和程征,王世安得手,程征这边却不想有人一挡,得知事情不成了,便立刻逃离现场。

传闻程征是认得这些人的,可他竟然全不顾戴笠的面子,将这些军统的人全部处置了,已然是跟重庆撕破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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