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沈浪初初醒来,听得不甚仔细,隐约记得只听见了曲子的上半阙,曲调平和清新,涤瑕荡秽。
沈浪边吹边偷瞄顾宁远一眼,见王爷不知何时敛了笑意,垂眸安静的,似正听得入神。沈浪心一横,下半阙干脆自由发挥起来。
但她乍然重生,未醒过神来便又闯了不大不小的祸,心神不宁,续出来的调子便也自带情思,跌宕起伏,不似前半首般平和。
调子一路转高,昂扬又低回,起起落落,时而平和,时而高昂,交错而奏,幸得沈浪音律功夫底子过硬,如此天马行空之续曲,竟也出奇和谐、令人耳目一新。
须臾,一曲毕。
凉亭中一时鸦雀无声。
初一对自家小姐的才艺向来没有二话——小姐的实力,不容置疑。陶初则是听不懂,但他莫名看不惯眼前这两人,有心想哼一声以示不屑,斜眼瞥到王爷入神凝思神色,又不敢,只不着痕迹翻了个白眼。
沈浪刚吹出上调时,顾宁远略觉惊讶,却很快平静下来;及至其后沈浪天马行空自由发挥之时,顾宁远则是真的惊异了。
沈浪取下竹叶,随手一收,走到顾宁远跟前,道:
“王爷,如何?在下所言,可是句句真言不假?”
第6章 曲谱
顾宁远抬眼,定定看着沈浪,脸上重新挂上醉人笑意,半晌,不答反问:
“不知沈公子从何处习得此曲?”
额?
不防有此一问,沈浪呆了下,不知这位王爷用意何在,一时无从答起,只讷讷道:
“自学。”
“从何处自学?”
“……家中。”
“可有曲谱?”
……
被牵着鼻子一问一答许久,沈浪回过神来——
不对啊。
这是重点么?
但见顾宁远脸带笑意、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沈浪艰难地抽出理智思索,商人本色蠢蠢欲动,开始计量:
这位王爷,似乎对自己瞎掰的这段曲子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唔,也许——
“此曲乃在下小时所学,谱子就在家中,王爷若有兴趣,改日在下可借予一观。”
这当然是瞎扯的。但,这曲子,沈浪既然吹得出来,曲谱自然并非难事。
不过,天下自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闻言,顾宁远微笑不变,似是知晓这人必定还有下文。
果然——
沈浪顿了顿,慢吞吞开口,“只是,在下对王爷的笛子亦颇有兴趣,不知……”
她点到为止,眼神炯炯的看着顾宁远。
顾宁远长睫微垂下,又掀起,思索片刻,笑意微敛,道:
“一天。”
就是要这一天!
沈浪想,顺利的话,一天足够花满楼的玉匠把三支上品玉笛修得完好如初了。
沈浪放下心中大石,对顾宁远咧开大大的笑脸,正要道谢,初一却在背后不断扯她衣角。
沈浪疑惑转头。
初一伸出半截食指,指了指亭外渐暗天色,一脸忧愁道:
“公子,天黑了!”
初一只说这一句,沈浪立马反应过来——
沈学士家教极严,沈浪及笄前,是有门禁的。
门禁时间便是傍晚。
而此刻已是太阳落山。
沈浪炸起,拉起初一的手便飞快朝亭外山道跑去。跑出几步又想起什么,转头对着凉亭方向招手,朗声道:
“王爷,明日黄昏,朱雀大街回柳亭,不见不散!”
说罢不待顾宁远回应,已拉着侍女朝山下狂奔而去。
倦鸟归林时分,暮色如温柔的帷幔洒落大地。
凉亭内,陶初不解道:“王爷,您如何竟把笛子借给了这位素昧平生之人?”
陶初从小跟在王爷身边,他知道这玉笛乃王爷母妃所留,对王爷至关重要,向来是不肯假手于人的。
沈浪走后,顾宁远便敛起微笑,神色转淡,静静看着凉亭外渐无人影的山道。顾宁远回想方才沈浪用哨子吹完的整首曲子,眼神划过一丝茫然。
半晌,仿若叹息般开口:
“本王亦不知。”
听到这个不算回答的回答,陶初一时瞠目咋舌。须臾,他抬目看看微暗的天色,劝道:
“王爷,天色已晚,我们回王府吧。皇上昨日说派御医前来,再看看王爷的失眠与梦魇之疾,兴许已经到府了呢。”
……
月明当空,星汉灿烂。晚风不息,从苍山寺一路吹到朱雀大街,飘飘忽忽,穿街走巷。
朱雀大街东侧胡同,学士府大门前,石狮傲然屹立,灯笼随风摇晃。
夜深人静,守门的两名家丁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哈欠。
沈浪拉着初一,脸上若无其事,动作却轻手轻脚的,打算一如既往地、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溜回院子。
不料,一脚刚跨进门槛,便闻迎头一声厉喝,惊怒交加:
“沈浪!汝竟夤夜方归?!”
第7章 前世
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怒气四溢。
沈浪被骇得打了个冷战。
闭眼,心中哀嚎:被抓包了!
初一更是被吓得颤着小碎步躲到沈浪身后。打瞌睡的家丁也被惊得毛发直竖、霎时精神抖擞。
沈浪硬着头皮睁眼,面对现实,看见沈学士一身朝服,精神矍铄、满面怒容的站在身前,不知想起什么,沈浪眸中划过一丝痛楚。
却很快低头,是个乖乖认错的模样,讷讷道:“父亲。”
已准备好谛听长篇大论之乎者也的说教。
不料沈学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沈浪一身不伦不类的男装后,深蹙着眉头,开口却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道:
“去!马上回房给我好好闭门思过!明日不许出门!待为父回来再好好教训你。”
话落便绕过沈浪,行色匆匆的出门了。
这么个不是处置的处置——
小心躲着的初一顿时瞪大眼睛。
沈浪亦愣在原地:……
啊?
这就算了?
不敢置信。
沈浪看着沈学士匆匆离去的背影,有点怀疑道,莫非自家向来严肃不苟、墨守成规的父亲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不过逃过一劫,还是值得高兴一场的。沈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从醒来到现在滴水未进,肚子已经非常不满的咕咕叫了。
当下道:
“初一,咱们到厨房吃东西去。”
……
一时吃饱喝足,沈浪躺在久违的、及笄前的闺房中。
一灯昏黄,沈浪盯着头顶幽暗的床帐,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沉思默想——
从下午在苍山寺后山糊里糊涂醒来、一番折腾到现在,沈浪可以确定自己确是重生了。
此年代佛法流行,环境使然,纵是沈浪不信奉,对轮回重生之说也早已是耳濡目染、见怪不怪了。何况前世枯坐后院、以及夜深人静悔不当初之时,沈浪亦并非没有想过重来一世这样的念头。
不过那时仅是苦中作乐的随意想想,并未当真。
此时却是不得不好好想一想了。
沈浪想起前世的自己,平平淡淡活到十五岁,之后的人生便如脱缰野马一般,横冲直撞,向一个悲哀的结局一去不返。
夜更深,窗外更漏声声,草虫啁啾。
窗内,沈浪把十八年的短暂前生,走马灯般在脑中过了一遍。
然后慨然一叹——
前尘往事断肠诗,谁是谁非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无比确定,她绝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她要平淡是福,她要把所有失控的节点一点点掰回正常轨道。
而第一个结。
沈浪想,应该是她与万俟瞳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短暂婚姻。
对于万俟瞳这位前世夫君,沈浪只有两个字评价——
人才。
而对于与这位人才的婚姻之事,沈浪亦只有两字评价——
失策。
说起来,沈浪与这位前夫结缘,亦在苍山寺后山,亦是乍遇迷阵所致。
若非在迷阵中伤眼被救,她就不会认识万俟瞳;
若非被救命之情一时蒙蔽眼睛,她就不会冲动交托商栈之事;
若非商栈之事败露,她就不会与父亲闹翻、离家出走、执意下嫁;
若非冲动成婚……
后来的一切也许便都不会发生,或至少,不会发展至毫无转圜余地。
黑暗中,沈浪一时眸光晶莹,水色闪烁。
第8章 水壶
这一晚,东城沈府,沈浪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已倦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