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听见有人呼喊声——“公子,公子”,声音熟悉。
沈浪收了笛子,抬头。
有身影从山道上由远及近,观其身形,似是自家侍女初一。
渐行渐近,沈浪看清,来人一身藕色男装,布料普通,剪裁却极为出色,一张小巧白皙的瓜子脸,清秀可人。正是沈浪的侍女初一。
初一看见凉亭之中的沈浪,瓜子脸上顿时愁转喜,朗声道:
“公子!”
沈浪抬目观天色,红霞满天,太阳仍在地平线上流连;便疑惑道:“天色尚早,法会应尚未结束,初一如何会来此处?”
法会之日,人潮涌涌,云空大师对佛法向来谈兴甚浓,法会往往是从早上开到晚上,不到天黑一般是不会结束的。
初一走近沈浪,摇摇沈浪袖子,解释道:
“似是宫中有事,下午时有太监到寺,传皇后懿旨,把云空大师召入宫中。故而今日法会提前结束。”
“奴婢看天色尚早,本是要去后山寻小……公子的。但至后山一看,竟有僧人守住树林,说后山出了些许状况,短期内许是要封山。”
“奴婢便只好来此绕路,打算上去唤了公子回家。”
初一说的仔细,沈浪心不在焉的边听边点头。
她大概能猜到,突然封山的原因,必然是僧人们也发现了林中绿湖迷烟异常了。不过,当务之急是……
主仆两人一坐一站,正说着话,旁边突然传来轻轻喘气声。
两人同时转头。
沈浪辨物眼力好,但却是选择性脸盲,除了经常见面的熟人外,对于仅有一面之雅或数面之缘的人,若非长得特别好看,或是特别难看,沈浪一般见完就忘。
初一却是认人本领特强,无论多平平无奇一张脸,只要在她面前晃过一面,便能如数家珍。上辈子沈浪混迹贵妇圈,应酬多多而无一失误,便全靠了初一这项本事。
初一乍见靠着栏杆、半躺半坐的顾宁远,定睛一看,霎时惊得捂住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向沈浪。
沈浪便知是她认出了顾宁远的身份,脸色沉痛的点了点头。
第4章 借笛
顾宁远喘息一声,睁开眼。
沈浪和初一都愣愣看着他。
俗话说,极致的美人,一身之精在于脸,一脸之精在于眼。
眼前美人,虽然头上被盖了一张绿油油的荷叶,甚是滑稽,然其长睫一颤,微微掀起,露出一双清泠泠的眼睛,如水、如星、如点漆,眼皮撩起,仿佛揉碎满天云霞,眸光流转间,波光摄人,美到极致。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沈浪呆呆的想着,又暗暗叹息,只可惜美人此刻精神不济,浓黑的眉睫仿佛也削弱了几分英气。
主仆二人都沉沦美色无法自拔时,浑然未觉凉亭外又来一人。此人一身深蓝侍卫服,一张娃娃脸上,一双眼睛滴圆。
正是当今天子精挑细选后,御赐给心肝爱弟,安王的贴身侍卫——陶初。
每逢初一、十五,陶初都要陪他家王爷来一趟苍山寺后山,缅怀生母凝妃。今日正是初一;只是到了下午,王爷突然说希望一人待着,便远远遣开陶初至林外等候。
陶初东游西逛,等到下午,仍未见王爷传信入林,至树林入口,却只看到僧人动手封林,好说歹说,费尽口舌,只说林中无人,就是不许进入。
他干脆一展轻功,直接入林,却竟是毫无人影;久寻无果,陶初此刻正自满心焦躁。
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陶初一抬眼,便看到亭中的王爷,霎时间,便如同一位气急败坏的母亲突然找回失散的孩子,不由得大喜过望,眼中焦躁亦一扫而光。
顾宁远正满脸疑惑地摘下头上荷叶,慢慢坐起,姿势微微吃力。
沈浪见状,正要过去帮忙。不料才踏出一步,身后便冲来一人,撞开沈浪;急切的半抱半扶,让顾宁远靠着亭柱,安稳坐好。
顾宁远正襟危坐,看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看身上,一时怔住。
沈浪被陶初撞开,踉跄两步,靠着初一相扶,勉强站回个样子。见顾宁远低头左看右看,便知其在找寻笛子。
她到现在都没想好怎么开口相借,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修好还他。
此事是她有错在先。观王爷这副美则美矣,却过于清冷出尘的颜色,至少沈浪是绝不相信什么坦白从宽的可能性的。
那就隐瞒到底。
他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决心一下,沈浪硬着头皮上前。
顾宁远仍在低头,仿佛在思考笛子不翼而飞一事。
陶初眼里只有王爷,正眼神心疼的看着一身狼狈的王爷。
靠的这么近了,都没人注意自己,沈浪只好清了清嗓子。
“咳,咳。”
六双眼睛齐齐看向沈浪。
嗯——
沈浪心道:很好。
她低头,居高临下,俯视着王爷,正要开口。
又自觉有求于人,气势一矮,蹲下,捧起王爷袖子,笑容灿烂道:
“王爷你好,在下沈琅。”随口捏一个假名。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顾宁远虽不知眼前这位笑得二傻子似的仁兄乃何许人也,但涵养所在,便只神色恬淡地听着。
沈浪继续:
“方才王爷在山上忽然昏倒;是不才在下把王爷救出迷阵。”
闻言,陶初瞪圆了眼睛,顾宁远则继续波澜不惊的听着。
这是沈商人的小心机。
先说出救人之事,让王爷自觉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小亏欠,这样她再说借笛子之事,虽然,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略显突兀与功利,但料想这位从小富贵闲养的王爷,阅历尚浅,必定心思单纯,不好拒绝。
不料,沈浪刚开口:
“王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便遭到果断回绝。
顾宁远抬眼,黑黝黝的眼珠一错不错的直视沈浪,弄清楚沈浪来意后,忽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赏心悦目,荡人心魄,惊为天人。
沈浪一时失神,重生一世、商人本色的防备几乎溃堤,忍不住也随着他笑。
仿若受到鼓励,沈浪眸光一闪,正要提出借笛要求。
却见王爷形状美好的双唇微动,语气清冷,竟是想也不想就回绝:
“不行!”
第5章 曲子
美人王爷声如珠玉,拒绝的却不容商量。
沈浪一愕。
顾宁远微笑依旧,下一刻已伸出手:
“拿来。”
这是问她要笛子来了。
沈浪垂眸凝思,既是好言相求不行,便——
她捂住小心肝、可怜兮兮地:“一天都不行?”
顾宁远保持微笑,不说话。
一侧的陶初却代为开口了,语气斩钉截铁:“不行!”
沈浪再看王爷淡淡微笑的美人脸,忽地,仿若受了莫大打击般,后退好几步,踉跄靠在一侧亭柱上。
沈浪边退便快速思考:
笛子,无论如何是不能拿出来的。
然,看这位王爷油盐不进的态度——
哎。
沈浪靠柱垂头,正自唉声叹气,忽地瞥见栏杆侧斜斜伸出的竹叶,灵机一动,扯了一片竹叶,再度走至顾宁远跟前。
俯身,对上那双秋水寒星般的眼睛,诚恳道:
“王爷,在下亦为精通音律之人,借笛一观,乃因真的心之所好、爱不释手,绝非那等不知好歹、附庸风雅之徒。”
许是第一次当面听人如此大言不惭、自卖自夸的,顾宁远嘴角得体的微笑僵了僵。
沈浪又道:
“不信你听——”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手指翻飞折叶为哨,信信吹出下午醒来之时,竹林中所闻之曲。
沈浪此言其实半真半假。
沈学士对女儿向来家教极严。家学渊源所致,沈浪在琴棋书画方面向来是不落人后的,只是前世,因及笄前出版诗集《天上人间》而名声大噪,诗赋之才更为人知一些。
但在这些文人雅艺之中,沈浪最擅长的,乃是抚琴弄笛之技。
只她两世为人,其实再无吟风弄月、吹箫引凤的闲情,若不为修笛以免得罪安王之故,无论这笛子多么精品难得,她是多看一眼都没兴致的。
沈浪选择吹奏此曲,也是抱着冒险一试的心思。
王爷既然遣退随从,独自一人在幽静的竹林中吹奏此曲,且吹得下雨又中迷烟,依旧浑然忘我。沈浪猜想,其一,王爷亦为爱好音律之人;其二,此曲必定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乃至他不欲为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