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王府却是彻夜灯火通明。
卧室内,象牙床尾,陶初蹙眉而立,管家陶瑾微微弓背,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发愁。
床头,御医满头大汗扎针用药,熬了一夜,形容甚是憔悴。
王爷又梦魇了。
前半夜先是失眠,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又陷入梦魇无法醒来。
御医乃太医院副院长,常年给王爷看病的,往日多用镇静药剂为王爷安眠。今日却不知为何,用了多少药剂,又密密扎了许多针,却是收效甚微。
王爷今日不知是受了何等刺激,陷入梦魇中竟似越陷越深。
这一夜,御医领着一群药童忙到鸡鸣,王爷才如常入眠。
晨光熹微,管家陶瑾送出门,拱手连连道谢。
御医却摆摆手,摇头叹道:
“我观王爷此症,乃是心疾。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再不找出根源,只怕总有一日,会药石罔效、无力回天。”
管家一时哑言失声。
御医已叹息着转身,领着一群药童,回宫复命去了。
……
然此日有人却是注定不得安眠——
西城远郊,苍山之邻,白山之巅。
夜空如洗,明月朗照。雨后空气湿润清新,泥土气息、树叶草香芬芳扑鼻。
白山之巅上,高树掩映间,两间草庐若隐若现,屋前平地上,有一高一矮身影并肩站立,正在长吁短叹。
这两人一名张三,一名李四;其貌不扬,均是年少便入深山学艺,得名师指点,又勤学苦练,终于学有所成,习得一身奇巧的机关工夫,手艺直追当行祖师爷鲁班先生。简单如削木为鸟、代鸽传书;深奥如设阵做法,观天文、算历法、测气象,均不在话下。
两人学成出师,身负一身绝艺,便自封了个“水壶兄弟”的称号,出山行走江湖;于三月前雄心壮志入京都,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不料初初入世,一文钱便难倒英雄好汉,无人提携,没有门道,虎落平阳,只得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日日流浪,衣衫褴褛面无菜色,险些被巡街差人当乞丐撵出城外。
幸而祸兮福倚,柳暗花明,否极泰来,二人得遇见一位慧眼识英才的大老板,透过二人邋遢的外表,看见他们金子般的手艺,主动招揽他们干活,让其得以一展才华。
大老板巧舌如簧,寄予厚望。两人亦深信机会难得,立志一战成名,便窝在城郊山旮旯里热火朝天干了两月,美好前程正要指日可待。
然天有不测风雨——
高个子张三手搭凉棚,看着新雨过后,苍山顶竹林上方逐渐消散的白雾,哀哀叹气。
矮胖子李四站在一块巨石上,堪堪到张三肩膀,见其绝望叹气,不甘心的举起手中新制的木质远望镜,反复看了几遍,见竹林上方白雾已几乎散失殆尽,仿佛确认了什么,也同样叹起气来:
“三哥,都怪这不打招呼的鸟雨,说下就下。这下,咱们兄弟设的迷阵算是白折腾了。”
张三摸摸李四的胖头,想要安慰,却甚是不会说话,一张口反而实诚地道出了更加残酷的事实:
“最惨的是布成这迷阵须得两月辰光,现在已是三月初一,就是重新找机会布置,大老板规定的清明前后的期限,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
李四尚未反应,张三又道:
“何况现在苍山寺那帮秃颅,又把后山给封了。”
“哎!”
至此,两人难得异口同声、大大叹气:“这是老天要让我们失业啊!”
叹息方落,高树丛中忽地传来两声鸦叫,仿若应和一般。
“哎——!”
两人顿时更忧郁了。
第9章 二娘
一夜好眠。
次日,沈浪起了个大早。
犹豫一下,换了一身杏色裙装。
正德九年,花满楼年度主打杏、绿二色。因而,沈老板一衣柜男装,一衣柜裙装,不是杏色就是绿色。
初一侍候沈浪换衣。
“咣当”一声,衣襟中落下一物。
沈浪低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昨日乍然被沈学士抓包晚归,又乍然被高举轻放,一惊一乍之下,沈浪便忘了嘱咐初一把笛子送至花满楼修补。
然她一时大意,那位安王如此看重此笛,可不会一时疏忽。
她今日黄昏之时可是要还笛的。
还有曲谱!
她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沈浪懊恼得自敲脑袋——
这真是,糟糕至极!
然抱怨于事无补,沈商人很快冷静下来,嘱初一送笛至花满楼,令花似锦今天内一定要找人修好笛子。至于曲谱,沈浪叹气,她今日本另有行程,且她虽音律底子好,曲谱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写好的,只能见机应变了。
……
沈府,前厅。
沈二娘正在摆餐具。
沈浪母亲产后虚弱,生下沈浪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她生前有两名得力侍女,其一是花似锦,乃三间商栈的中流砥柱,如今是花满楼的管事人;另一则是沈二娘,这是随嫁入沈府的,只负责照顾沈浪母亲的日常起居。
沈母死后,沈学士无意另外续弦,加之沈浪尚小,向来由沈二娘照顾,便干脆抬为二夫人。
沈学士虽贵为翰林大学士,家风却尚俭朴。前厅布置极为简单,厅内一桌,桌旁四张圆凳,桌上却仅三副碗筷。
沈二娘一一摆好后,抬目,见沈浪一身杏衫薄裙,正自廊边走近。
沈二娘露出温柔和蔼的微笑:“小浪,早啊。”
沈浪也笑:“二娘,早。”
但等沈浪坐到桌前,便笑不出了。
前世婚后,沈浪因商事与应酬两面奔波,饮食极不规律,不久便染上胃疾。养病调理之时,养成没事便吃东西的习惯。久了,便成积习,饿不饿都想吃一点东西。
何况,一晚多思,又酣睡,此刻早已饥肠辘辘,正自准备大快朵颐一餐。
然而……
沈浪目光复杂地盯着桌上有且仅有的一盆白粥。
抬头,默默看着自家二娘,眼神无声控诉。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二娘笑,先说:“小浪,你不乖哦。听闻昨夜你和初一夤夜才归,还去厨房饱吃一顿才歇息啊。”
说到这,沈二娘左右看看,疑惑道:“初一呢?”
沈浪:“她去花满楼办事了。”
商栈是沈母留下的产业,全家人其实只瞒着拘执谨严的沈学士一个。沈二娘是沈母贴身侍女,对商栈之事自然有所了解,但也只知皮毛,因她的职责向来是沈家人的生活起居。听到这,便不好说话了。
沈浪看一眼白粥满盆,依旧怨念看沈二娘。
沈二娘笑呵呵地:“别瞪。晚食伤身,这是二娘特意为小浪准备的。待会初一回来,也要让她好好吃上一碗,养一养胃。”
竟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看着自家二娘和蔼但不容拒绝的笑脸,沈浪后知后觉想起,这位二娘生平两大爱好,便是养生与八卦。
既是挣扎无用,沈浪便放弃挣扎,乖乖喝粥。
第10章 八卦
瞟到旁边空着的碗筷,沈浪微微疑惑:“父亲呢?”
沈二娘盛了一碗粥,解释道:“老爷昨夜被召入宫了,方才又捎人来信,说不用备他午饭了。我估摸着,许是晚上才能回来。”
太好了!
闻言,沈浪心中暗喜,她昨夜便计划今天要溜出去看看三家商栈情况,又担心回来赶不上沈学士昨夜怒极声称的“教训”,心里一直略有惴惴。没想到,天助她也!
霎时看着眼前的白粥都觉得顺眼好多。
沈浪喝完一碗,忽觉二娘眼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沈浪了然,二娘定是又想和她扯八卦了;她此刻心情大好,便乐得主动打开话匣子——
“二娘,最近几日,雍都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沈二娘正是有一肚子八卦,不吐不快。
沈学士为人恭肃严谨,不苟言笑,在沈学士面前,整个沈家的人都得规行矩步,不敢造次。奈何沈二娘生就一颗八卦之心,以前就负责替外出应酬的沈母收集各种小道消息、家长里短;只如今她身为沈家主母,在外行事便有尺度,话不能多说一句。
她空有一腔八卦之心,却无人可对可倾。
唯有沈浪。
果然,沈浪开了个头,沈二娘便不由得竹筒子倒豆般稀里哗啦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