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处下来他自然知道如何顺势而为,他放下发带,拿起粥碗,然后引蔡居诚的手去碰。
蔡居诚会意,拿起来喝了两三口,便又放下了。
“吃”,邱居新不顾他厌烦的模样,掰开他的手写道。
“吃不下了,”蔡居诚说,他这些日子来都不愿意吃东西,邱居新只当自己侍候他,每日都要迫他吃下一些才好,“这些这般寡淡,爱谁吃就谁吃。”
他不是没和蔡居诚解释过他现在的脾胃虚弱,受不了硬粮,那日他写字写得手酸,蔡居诚也乱得很不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他还是把邱居新赶出门口,就是不愿意再添一口。
邱居新知他为何这般,听郑居和说过狱卒讲他在牢里曾想要绝食自尽,结果被人按着生生灌了两日,他吐得喉咙都烧坏了,随便一口唾沫都带血。他们说起来还很不忿,企图用这个来证明他这个人多么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走天外路,偏投地狱门。
后来他便知道是如何应对的了,只要他够强硬,蔡居诚怎么都会吃上一两口。
所以他又将碗推得更近了一些,再写了个“吃”字。
蔡居诚又觉得他烦,“吃不下便是吃不下了,你再让我吃,我也吃不下去。”
邱居新没再写,而是将碗直接塞进了他的手里。
不吃怎么好得起来,蔡居诚虽说这几日精神了些,可人却比起牢里接出来的模样一分没变,瘦骨嶙峋,衣带宽松,甚至隔着衣服都能看见突起如怪石的肩胛。
邱居新知道有一种说法叫回光返照,他只怕蔡居诚现如今不想求生也不想求死。只是把自己耗在那里,等这副皮囊里的气力都耗光了,他便终能解脱出去了。
至少要长些肉,邱居新想,真正不想活的人吃下去的东西是没有用的,可是如果师兄好了些,他必定会能长些肉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般婆婆妈妈的计较了,望着蔡居诚皱着眉头又喝了两三口他才放过了他,还摸摸他的手好像安慰。
蔡居诚原本想要笑一笑他的,可是刚喝下去的那半口粥不知为何就是咽不下去,他强吞了下去,嘴里霎时间便反上了酸气。
他没来得及开口,便低下头在地上吐得一塌糊涂。
他这几日本来就没吃什么,现在呕出来的更是只有三四口,都是苦的胆汁和刚吃下去的米粒。他这般一吐似乎把那个小哑巴吓坏了,赶忙伸手去拍他的背,还要帮他撩起头发,别让他弄脏了自己。
蔡居诚趴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心道若是你早些这般体贴不就好了。
他又呕了一口,觉得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心头却仍有阵阵反胃之感。他干呕几下觉得喉咙都痛了,却再没吐出东西来。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那些更黏稠些的血泪,维持着那个姿势侧着脑袋望这个小哑巴师弟,“…你还要我吃吗?”
师弟见他终于呕完了,赶紧给他拿了帕子擦嘴漱口。他大概是在摇头,想到蔡居诚看不见,又在他手上写了个“不”字,比他还要紧迫。
这番折腾下来蔡居诚也觉得有些不适,他本来昨晚就没怎么睡,今日特地等着小师弟来暖床的。等他收拾齐全了,蔡居诚便坐到了床边拍拍被子,“现在与我睡一会吗?”
邱居新恍然间看见了他以往的那个师兄发出邀约,但现在蔡居诚与以往相差甚远,他一眨眼便抛却的那些杂念。
他们之间的事还可以再说,只要师兄好起来,恩断义绝又怎么样。
他除了鞋便与蔡居诚躺到一处,蔡居诚觉得他更暖些便不愿远离他。两个人手臂都贴在一起蔡居诚脑袋偏向他的脖子,呼出的暖气让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出身旁的人仍活着。
“你以后要早些来,”蔡居诚明显半只脚已经走去与周公相会了,“我等你来了再睡。”
这里面隐含着万千种话没有说出来,而邱居新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弹出剑气熄灭了烛火。
彼时彼刻他无法回溯,至少此时此刻他还能一陪。
他也阖上了眼睛。
邱居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现在已经过了一些日子,距离蔡居诚拖着枷锁上山好像已经是上个年号的事情。邱居新现如今日日课业都可以不做,但师兄必定要照顾,郑居和也体谅他有事在身,即便是他逃了课业,也勉为其难原谅了这个好师弟。
可是尽管是这样,尽管他已经拼尽了自己能做到得一切事情,蔡居诚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好转。
在邱居新心里,好转必定是要与现在不同的,可蔡居诚和现在就是一模一样,咬死了也没有丝毫变化。虽说上次之后他对自己亲近了些,时不时也开那么两三句的玩笑,可终究还是只把他当个亲切的小师弟。邱居新极怀疑不仅仅是亲切吸引了蔡居诚的注意,更有可能是他基本上没有底线的有求必应。
蔡居诚说想干什么他便帮他去干,从把桌子移走到另一边,把蜡烛统统吹灭到洗漱梳头,蔡居诚常常是还没说出口来,邱居新便帮他做了,手脚利落得很,惹得蔡居诚问了他好几次他原先家里是不是有兄弟,却都被他含糊过去了。
邱居新没有兄弟,但他以前倒是有个这样的师兄。
那个师兄极挑剔,也难伺候得很。每每他们两个云雨过后,他的师兄都连手指也不愿意动半下,还偏要指使着他干这干那,好似被人睡了一遭就成了他祖宗,这辈子都要赖上这个倒霉蛋,让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若是高兴了还能再赏他床上的半点艳情,若是不高兴便要骂他这些都做不好,平白浪费了他的期待。
即便这样邱居新也甘之如饴,师兄的脾气不过是稍微坏了些,他明白的,他也乐意与师兄这般,即便是蔡居诚的坏脸色,他也能从中品出三分春光。
那个师兄也叫蔡居诚。
邱居新常常在这几天抱着蔡居诚睡,在他尖叫不已的时候把他轻轻拍醒,又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将他哄睡。蔡居诚睡得不安稳,他的眉头皱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时不时还会泄露出半声惊喘,有时甚至会把邱居新也吓一跳。
但是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邱居新用手摸了摸蔡居诚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再发起热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候会睡在自己旁边,有鸟儿在窗棂外高歌,垂荫模糊了他的眼角眉梢,他在邱居新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抹笑来。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呢,邱居新想不明白。
那时明明还这般爱他的模样,与他时有亲昵,从放在肩膀上轻轻一捏的手到晚间缠在他腰上的腿,蔡居诚动情的时候会喊他师弟,等日晚倦梳头时蔡居诚会让他帮忙绾起青丝三千。现在他想起来这些都觉得是一场让人遗憾的幻梦,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执念太深,平白生出这种东西来,或许它根本就不曾发生过才对。
这个秘密埋藏得太深了,其中一人忌讳莫及,另外一人徒劳回忆,到最后竟然没有什么真实得东西来确认那段时候真的发生过,就连邱居新本人,也都再想不起武当竟然有过这么暖的春日。
他的师兄垂着颈子坐在铜镜前,像一只温顺的鹤,而他帮师兄梳理那黑如瀑布的鹤羽,他的发丝柔滑,摸在手里像是一条光亮的溪流。
窗外飞进半片桃瓣,邱居新轻轻摘去,放在桌上,“你弄疼我了,”他的师兄半真半假地抱怨,“走什么神?”
“没走神,”他听见自己说话,像那遥远深谷里悠悠的回音,“在看师兄。”
一直在看师兄,从第一天见到师兄起,他便在看。看师兄若仙人之姿,看师兄写字习剑,看师兄衣袍翻飞若鹤舞重霄,看师兄立于崖上观云海翻腾。
看师兄嫉恨缠身离门远去,看师兄魂摧骨折落入泥里,看师兄又回到他身旁,像最初那样,像现在这样,拉着他的衣袍沉眠,他靠得太近了,以至于他呼出来的气息钻进自己的胸腔里,让那颗心脏都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颤抖。
他只能明白一件事,若是这气息消散了,那他也要死了。
邱居新没有再想,他靠过去,亲了亲蔡居诚的额头。
第三章
蔡居诚觉得自己好了些了。
虽然在牢里耗了三个月,损毁的元气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补全的。但他能感觉到他最近有些力气了,虽然零零总总才被救出来半个多月,那种与日俱增的安心感却无法骗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