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55)

作者:十二尽夏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温自华不说话,老头直起腰背,拿着盆走到门后,走出去又踏回屋子里,对温自华招招手。“过来。”他说。

他不顾温自华反抗,强行把他一身的脏衣服扒了个干净,拿透凉的井水从头“哗啦”灌下去,温自华大大一激灵,清水变成泥水从他的身体上蜿蜒流下,他几天没怎么吃饭,饿得受不住,老头还不停地拿冷水浇他,直浇得他耳朵眼睛全是水,勉强张开嘴巴呼吸。

满地的水把整个院子的地面都晕成了深色,朦胧的水花声中,温自华好像听见老头又问他:“叫啥?”

他只顾着喘气,眼前黑起来,慢慢只看得到密密麻麻的小星星。

老头给他浇干净后便自顾往房间里回去,温自华道了一句:“毛巾。”

老头回头觑他一眼,道:“站太阳底下晾晾就干了。”又踢了两脚门边的一块石头示意,温自华便坐在那石头上晒太阳。

一会,一个红布衣、扎辫子的姑娘从门口瘸拐着走进来,温自华觉得害羞,往墙根的阴影里躲一躲,那姑娘却径直朝他走来,往他面前蹲下了,她忽然道:“你玩!你玩!”

她的眼睛虽然亮亮的,脸上却不自然地扭曲,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咧嘴笑着,但给人说不上的怪异感。温自华害怕地缩起身子,姑娘又把手心里的东西一个劲往他脸边上凑:“给你玩!你玩!”

温自华定眼看去,她手掌里的分明是两颗干了的狗屎,他气起来,一用力推开她,气道:“你才玩狗屎!”

那姑娘一屁股栽到地上,手里的狗屎也被按碎了,老头闻声从屋子里跳出来,抄起一旁的一根木头就要抽人,温自华赶忙要躲,耳里一下刺入了姑娘的哭喊声:“不敢了!我不敢了!”

“臭丫头!你又乱跑,你手里这是什么?你再乱捻狗屎!打死你!”老头骂着又要打,最终也只打了一棍子,那木头在半空中“咻咻”空响。

这红衣的姑娘是老头的孙女,十一二岁,温自华自始至终不曾得知她的名字,只知道老头和村里的人都叫她“丫头”。

老头家里头就他和丫头,丫头生来又是痴痴傻傻的,前两年爬树跌下来摔了腿,至今走路还瘸着。温自华后来也看到了那棵树,并不太高,只是因为丫头太瘦,一掉下来就砸坏了骨头。

从那之后,老头便打算买一个男孩子回家里来,一来好帮忙干活,也算个支撑,二来长大后就让这个男孩娶了丫头,丫头的情况先不说能不能嫁出去,嫁到别人家也难免受尽欺负。温自华就成为了这个男孩。

老头拿来满是霉味的旧衣服给温自华先套上,又捧来一碗粥给他,清白的米汤底下都捡不出多少米,温自华饿急了,一口气喝完,他丢下碗刚想再要,却看见老头给丫头的那碗粥当中更是没有几粒米,她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而老头并没有吃东西,潜进房间里了。

温自华和老头睡在唯一一张床边的地上,尿桶挨着他的脑袋,他每晚都只好将鼻口掩在被子里,可被子里的气味也甚是难闻,他于是常常到半夜也睡不着。将有困意了,丫头总要起来尿尿,跨过老头又踩着他,直接当着他脱了裤子就尿起来,她望见温自华不睡,还问他:“你尿不尿?”

温自华委屈地大半夜里坐在门口光哭,看着天上的月亮,思念母亲,挂念弟弟,期盼父亲能将他找回去。

在这家里头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打扫打扫,去外面捡点能燃的树叶柴火,时而跟老头去田里看看菜,更多的时候他要看着丫头,可他时常看不住,丫头跑出去没影,傍晚抓了狗屎回来,老头气得又要打人。丫头挨打得越来越少,温自华总难免皮肉之苦。

有一天的下午,温自华饿得实在不行,想去厨房偷点剩饭吃,没想到恰好被回来的老头抓个正着。

“臭小子!胆肥了敢偷吃了!”

他抓起棍子劈头打下来,不偏不倚给温自华打开了瓢儿,黏糊糊的血从额头流进他的眼睛里,温自华吓得哭叫着一路从房里爬出来,老头追着他还要打,正爬到院子里,丫头回来了。她竟一把将温自华护在怀里,死命地喊:“不准打弟弟!不准打!”

老头下一棍子就拍到她背上,骂道:“谁他娘的是你弟弟?你爹妈老早死了,你哪来的弟弟!”

丫头哭喊得比温自华还凶,这一次她没再像平时那样,一挨打就习惯性地脱口喊“我不敢了!”

这次她只喊着“妈!妈——!”一声比一声凄厉。

温自华从地上爬起来,逃命似地跌跌撞撞奔出去,老头前脚要追,丫头爬起来回身便将他推倒在地,追着温自华也跑了。只留老头半天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嘶哑着嗓子叫唤。

温自华闭着眼睛闷头往村口的方向跑去,他虽然到这个地方来后就没吃饱过饭,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他可以就这样一口气跑回家里头去,妈妈和爸爸一定天天都在家门口等着他和弟弟——他还要找到弟弟,他一定要找到弟弟——他跟自己一定离得不远的,也许在隔壁村,也许在另一边的小镇——一定不远的。

“啊——!”

温自华脚下一崴,从土路高头跌到田埂里,被石子土砾蹭破了小腿的皮,从脚踝剌到膝盖,顿时血淋淋一片。他头一晕,接着害怕起来,忙拿宽大的衣服下摆按住血,腿上麻麻地并感不到疼,他还是大哭起来,此刻他也没有别的可做的,只能哭。

丫头一瘸一拐地追过来,一眼望到他,把他从底下拉起,看他腿破了,跪在地上“呼呼”给他吹气。

温自华满腹的怨恨,被她一下一下吹淡了,他扯住丫头的衣服,抽噎着道:“你起来,你衣服脏了,爷爷又要打我。”

“我不准他打你!”丫头抬起脸愤愤地喊。

“你不让他打我他还是会打我!”说到这里,温自华又一抹眼睛呜呜哭出来。看温自华哭了,丫头也还不起身,扒在地上着急地找着什么,温自华不想搭理她,还要往村头走,没走多远,丫头又追上来,一把拉住他喊:“你玩!你玩!”

温自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她又捡来了狗屎,推开她道:“你干嘛要玩狗屎!”

她狠命摇摇头,摊开手心里的狗屎道:“这是好东西!”温自华看她真当宝贝似的模样,竟被她逗笑了,他问她:“谁告诉你这是好东西的?这是狗屎,脏!”

她一手往灰蒙蒙的村子里指:“张伯伯,李爷爷,王叔叔……”温自华不懂:“什么?”她手又指回到狗屎上来:“他们说,这是好东西,他们给我,要我带回家。”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狗屎?他们是坏人。”

丫头说:“他们说爷爷不懂,爷爷不认识这个好东西。”温自华一时好奇又问:“所以他们为什么给你狗屎?”

她笑起来回答:“他们亲我,亲了我就给我好东西。”

温自华回道:“那你别给他们亲,这是狗屎,不是好东西,他们是坏人。”

丫头傻愣了一刻 ,好像终于听懂了似的点点头。温自华又要走,丫头问他:“你要去哪?村子外面有坏人!”

温自华坚定答道:“我要去找我弟弟。”

“弟弟?你是我弟弟。”

温自华气呼呼回头冲她道:“我不是你弟弟!我是被卖过来的。”丫头傻问:“为什么要卖你?”

温自华总答不上来,半天只道:“因为他们是坏人!”

那年的冬天,刚下过一场雪,温自华以为雪积不起来,没想到这雪一下竟下了三天,院里的雪也积到小拇指那么深。

又饥又冷的温自华,在老头家门口盯着鼠灰的天色看,朦胧的白气中,缓缓落下的雪花变成了灰尘。他看了一个上午,面朝着凛冽的寒冷,背后是一股焦躁的力量,挠着他、搡着他,他原地蹦了两下,在门前的落雪上留下半个脚印——接着黑色的印子一个连一个急急烙下,温自华裹紧衣服跑出去——跑出院子,他跑了。

他背向那个贫苦的小村子,照着他探看了无数次的小路,舍命地逃,嘴里的白气在眼前呼出——消散——呼出——消散,路便时而清晰时而混沌。

寒冬当中这个小小的身影在乡村的路上狂奔,跑着跑着越大,比路两旁接天的枯树还要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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