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自华此后,便再没有回来过。而那个丫头在他逃了以后,独自找了他许久,老头和村民都放弃找了,她还要找,终于是某天的晚上,老头迟迟等不到两只高辫子从墙头走回来,后来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里才找着了她的尸体,红红的衣服像血一样浮在河面上。
第37章
温自华认为弟弟在南边,但他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先择了一个方向跑。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雪又大起来。他一路走一路忍着哭,眼睛里的泪还是迎风冰得疼,他总能找到弟弟的,这条路到头还有下条路,下条路到头又是哪呢?回头看,背后走过的路,那漆黑的彼端似乎已成了断崖,这一次他好像要花一辈子走下去。
埋在坟土之下的那个村子离得很远了,远到肯定再没办法回去了,温自华终于想停下脚步歇息一会儿,可他一站定,胃里突然一阵的绞痛翻滚,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实在挨不住,竟眼里一黑,栽到地上。
老天也并不眷顾他,他最爱捉弄人的,雪花该飘还飘,到晚上还下起细雨来。针一样的冰雨攒着天地所有的冷扎在他发紫的脸上,然而他并不怕了,他睡了,游荡在一个温和的梦境里——是暖黄色的梦,有毛毯有被窝,有母亲端上手的鸡汤,有父亲和弟弟在脚头玩耍。多美好的梦,他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轮胎压过冰渣的声音噼啪作响,车灯穿过雨幕打过来,像一束天国的光斑驳地照在他身上,然而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却并不是神明与天使。
温自华未能如愿。当他再次疲惫地撑开双眼的时候,他睡在一间稍显昏暗的屋中,身上裹了一张旧毯子,像只阿猫阿狗似的被丢在墙边的地上。
他早已习惯了睡在地上,寒冷也并不那样可怕,但当他裹紧毯子坐起来,望进眼里的另一边的床上,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窝在两层厚的被里,他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还轻轻打着鼻息,他忽然羡慕得不得。
他也曾睡过暖被窝,父亲会在兄弟两进被子前把里头捂热,待他一躺进去,母亲还会拉住他两只凉凉的小脚放到她肚子上。
他听到外头有动静,于是轻脚走到房门口,厅里的光化作一道金线贴上他的视线,他看到外面一张小方桌两侧坐着的一男一女在谈话:
“上次二姨夫那头的一个孩子也送去给看过了,说也不要,嫌呆笨。我是看明白了,他们家急火火非要这个时候抱个孩子去养,却总挑不上眼,那个不要,这个不要的,分明就是看中了我们家华儿。”
温自华愣了一愣,回头看一眼床上睡正熟的孩子。
“我舅也是看我俩年轻,还能生,华儿毕竟血缘上更近,养起来亲……”
女人即刻截断他,拿磨得尖尖的指甲指着男人道:“什么意思?我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大胖儿子凭什么送给别人家养?你少再我面前帮他们家人游说!”
男人吸一口手里的烟,缓缓吐出来,似乎是想借此缓解一下夫妻间紧张的气氛。“他们家毕竟家业大,我少不了多受照拂,你也要给我舅一个面子……”
“面子可不是这么给的!他一开口要什么不好?要孩子?我告诉你,你要是想我往后再给你生,我是万万不生了!你要把华儿送走,你就等着绝后!”
女人气得站起来,“哒哒”踩着高跟鞋去厨房了,男人便在身后发怒地吼:“绝后这话也能说么!”他斜眼怒视过他的妻子,一面将手里的烟按熄在了烟灰缸里。一抬眸,他看见了温自华。
男人那张脸上,有一只太大的鼻子,两腮深深浅浅许多坑,在灯光的阴影下更显突出,暗黄的皮使得他的脸俨然像一只坑坑洼洼的大土豆,他看着温自华,拉起一个笑,嘴角尖尖的一道把“土豆”给切开了一口子。
他们给温自华洗了热水澡,也喂饱了他,又坐回桌子边。
“有名字吗?”
他们问,温自华回答了他们,女人圆润的大脸盘子上描起两道细长的眉,飞入鬓角,好像长了触角的甲虫,她道:“哟,你名字里也有个华字?可巧了,我们儿子小名就叫华儿,你说你恰好又被我们给拾回来了……“她颇有深意地转头看她丈夫,继而道:“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夫妻两讨论了半宿,两天后,温自华被拖着乘上了继续北上的火车。他笨拙地解释:“我还有个弟弟,我要去找他!”
夫妻二人并不管不顾,他们不在乎他有什么样的前路,也不允许他回头。
温自华成为了男人口中的“亲戚家的孩子”给送到了他所谓的舅舅家,男人是打算,如果这个孩子也没被挑上,那便直接扔了,正好解决一个包袱,如果还真被挑中了,自家儿子便不用再送过去,老婆那里的矛盾也解决了,还给他舅送了个人情。再者,他带个孩子来这么一趟,怎么都能捞点不菲的路费回去。
又是某天晚上,又下雪了,高大的宅邸前一排的枯枝上缀满了洁莹的雪花,路灯照一半,月光照一半,像开了一树一树的梨花,可春天哪里就到了?
温自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豪华的房子,他只觉得到处都很闪很亮,完全没有灰尘的,像打过蜡的世界,又太滑了,障碍物很多,走一步不小心都要摔倒的。他盯着眼前这只要吃人的大沙发,上面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女孩被一老一小两个佣人半扶着在沙发上蹦跳。又有好几个年轻姑娘打量起他在笑。
女孩也对他很感兴趣,她想从沙发上跳下来,老妈子并不给,用力按住了她,她兴许不高兴了,一抬手便从老妈子耳朵上扯下一只小小的黄金耳环,朝温自华的脸就扔过来,耳环从温自华身边飞过去,清脆地一声落地,并不知道落到哪儿了。
“哎唷!小祖宗哎——!”老妈子喊道,却并不敢丢开她,又十分着急她的金耳环,赶忙叫她身边的小丫头去捡。
温自华回头一眼便瞧见了,他几步上前刚弯下腰来想捡,眼前出现了一双网织别花的平底鞋,那两朵红色的花鲜活鲜活的,温自华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它们别在脚上。
他好奇地抬头看去——眼前一个微笑着看着他的妇人,她像春天里的风、空中淡淡的云,她的气息是飘浮在高处永远不落下的,好似她并不真的存在着。她简单地挽着头发,全身上下并不见半颗珠宝装饰,穿得也素,并且她又高又白,活像白瓷雕成的观音像。
她先一步低身捡起耳环,走过温自华身边时,亲切地拉他一块过去,她将耳环放回到老妈子掌心里后,让温自华也坐下了。
“吃点心吗?”她坐下后第一句话便问。
温自华嘴唇发干,并不回答,送他来的男人先上去热烈地打招呼了。
温自华正坐在那小女孩边上,她一蹦一跳,他的屁股也跟着在沙发上直颠,先不说他此刻处境还顾不顾得上喝饮料或者吃点心,就即便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也是不敢上手拿一块的。
妇人看似一个劲地和那男人聊着些什么,时而却拿眼角的光瞥他,她瞄见温自华底下的一只小手总轻拉住女孩的脚腕,怕她跌下去似的,妇人的心里顿时被化软了,虽然她并不知晓,温自华这是照顾顽皮的弟弟而留下的习惯,可就这一点,让妇人定下了心。
命运是眷顾他了吗?温自华被留下来了。
隔天,他见着了这家的老爷,一位个头很高的老爷子,锃亮的光头,留了两撇浓厚的胡子,看起来有六十上下,其实他的夫人——也就是那位亲切的妇人,也是有四十好几了,只是完全看不出年纪来。
前两年二人才生下一个宝贝女儿,可以说是博命养的,夫人因此落下了病根,身体日渐衰颓,老爷爱妻心切,不肯纳妾,又因自己年纪实在也大了,便认了这没有儿子的命。
认是认了,可一来女儿还小,二又因是个姑娘家,往后打理家业恐有诸多不便,便想着从八方亲戚家过继一个男孩来,既当是儿子养大,最重要的是未来能成为倒插门的女婿。
于是温自华的命运又再次和一个陌生的女孩绑在了一起。他们还给他改了名,有了新名字、新身份,他好像永远同过去的人生割裂开了,可温自华并不敢忘怀。
风雪渐消,又是春回大地。宅邸外头的那排树沉寂着,到了三月底、四月初并不开花,到了五月还不开,温自华没有看到他想象的满树缤纷,莫名很着急,最常找到院子里的花匠,问:“这树怎么不开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