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半天,屏幕上跳动的小人穿着红艳艳、黄灿灿的衣服跳出来,被像素格模糊了身体曲线,它们却毫不在意,它们永远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风靡全球的梦里,十几二十年再没醒来过,所以它们不在乎,被小格子框住的世界里,它们很自由。解琳穿着件暗红色的T恤,胸前的印花斑驳不清,消瘦的身子也被筐在其中了。
“小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大哥哥送我的。”
解琳才回答叶楚的问题,叶楚比起游戏,似乎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他接着问:“那个大哥哥人呢?”
解琳答:“搬走了,临搬走前送我的,我还不知道,拉着他说以后你来我家陪我打游戏,他还答应了。”
“真是个温柔的男孩子。”叶楚给出评价,解琳却哼地笑了,“温柔?明知道再也不会见了还答应陪我玩游戏,也是另一种残忍吧。”
说完,解琳迟迟停在选人物的界面,想想大家都是这样,于是她又道:“从来都是这样,我喜欢的人都会离我而去。”
叶楚忽然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了,他也没侧头看向解琳,眼中暗暗的不知望向哪里,可很快他又抬眼,像打开了的珍珠贝从里头乍现出璀璨又柔和的珠光来。
“那你就多去喜欢别人,喜欢所有人,大街上、小巷子里、菜市场里头路过的每位摊主,你都去喜欢,喜欢的人满街都是了,总不会所有人都不见的。”
他的话让解琳愣了好久,转而她笑起来,边摇头边往叶楚肩头靠,“你可真是个鬼才!”
叶楚抬着嘴角笑笑,他却是认真的。玩过几盘,叶楚着实聪慧,有一局差点翻盘赢了,解琳惊出一身冷汗,像赌桌上赢了钱就拍屁股走人的“无赖”,一麻溜地起身踏出房间,转了两转不想回去,索性搬了张小椅子往院前廊下一坐,美名中秋赏月。
叶楚也跟着坐过来。夜空中没有能与月光争辉的存在,看不见半颗星点的幕布前,永远的花旦——一轮明月婉婉转转、咿咿呀呀地唱着她的独角戏。人们总是听也听不腻、看也看不烦,把它捧在一线几千年了。
今夜的圆月亮得就似一张被无数盏强光灯直打上去的银盘,什么嫦娥玉兔、桂树繁花统统看不见,望一会眼睛还有些痛了。而此时耳畔忽然钻进来几声“沙沙”响。
解琳扭头一看,叶楚拿出了只铅笔在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早有年岁的中学草稿本上描画着人的轮廓。解琳忍着又等了一会,人影渐渐显出来,她终于坐不住拿巴掌“啪”地拍上了那幅画。“你在画我?”
叶楚挑眉道:“谁说我在画你?我在画嫦娥仙子呢!”
解琳真又探头过去一看,眉眼都出来了,“胡说!你就是在画我。”
这次叶楚不反驳了,解琳红了脸,胡乱打他道:“不许画我!”见他不停笔,解琳转而拿手掌捂住了脸。
“没用啦!我都记下了,你的样子全在脑袋里。”
解琳脸颊上那片火迅速燃到了耳朵根,叶楚伸手来拉开她的手,一面宽慰道:“你又不是丑八怪,画画怎么了?你让我画,就当是送我的礼物了。”
怎么就算礼物了?解琳不明白却听话地收了手,又觉得自己太被动,于是反问道:“那你呢?你也要有礼物给我呀。”
叶楚轻笑了,转动手腕拿铅笔屁股往空中一指,“喏!看见天上那月亮了么?那是我唯一的珍宝,送给你了!”
解琳“切”一声,“什么礼物!还做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模样。”
说着,二人开怀大笑了,叶楚不停笔,努力勾勾画画,看不出多认真,笔下的人倒越发成型了。
解琳细着眼睛来来回回审视了叶楚几圈,“你不是说过,你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吗?瞧你画得还可以呀?”
叶楚翘着腿把本子搁在膝头,轻巧地在眼睛处稍加几笔,神韵便从格子本里飞出来,一下子穿破次元,像是要活了。
风撩起他的发丝吻过他的额头,她又羡慕风了,那里也是解琳很想吻吻看的地方。
“谁说鬼不能说鬼话了?”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却让解琳浑身一凉,又坠进酸酸涩涩的心情里。
叶楚把话题又拉回来,笔尖微顿,将目光远远投到月亮上,黑曜石似的还闪光的眸子不甘地要与月争风头。
“我是说真的,月亮是我的宝物,从前我很想念家人的时候,就喜欢看看月亮,总说无论身在何处,所见的月亮都是同一轮,我看着它,月亮就变成了只通道似的,可以把我和思念之人连接到一块。”
终于等到他提起以前的事情,解琳赶紧问道:“是吗?你以前是……是做什么的?要跟家人分开吗?”
他又低头画起画来,好像有个五六秒,解琳的话头飘忽忽地被风带着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了,回程才又被他咬住。“我从前教过一阵子书,在一所小学校里。”
“教书?你是老师?”
一个意外又好像说得通的答案,叶楚的气质很适合老师,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总喜欢读些小孩子看的书吗?
“真没想到,你教什么?”话题似乎变成了普通的职业探讨。
“什么都教,那所学校是间民办的普通小学校,学生多、教师少,所以能教的都教。”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目光里的柔牵拉起唇畔的笑意,解琳接话道:“看你的样子,你很喜欢小孩子了?”
“喜欢呀!”他回答得飞快,“和一群活泼的小孩子在一起,他们的欢声笑语能将愁云都吹散,我喜欢和他们呆在一块,我也想、也想过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生几个孩子,教他们识文断字、教他们算数,这谁都想过。”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他的话却化作了条条荆棘从脚心钻入攀升而上,一路剐肉剌血缠绕上解琳的心脏,疼得她指尖发麻。
身边的人开始飞快地让笔尖在纸张上跳一曲欢快热情的恰恰——他在画解琳披散的发。边画着他开口问道:“解琳,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什么都可以,从前想做没能做的,未来要做还没去做的。”
解琳不自觉红了鼻子,眼眶又被泪水腌疼了。“想做什么?我没想过。从前我只想努力让奶奶享清福,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就忘记我要做什么了,我没什么要做的。”
她瞥一眼叶楚,发泄似地又说道:“我一直在想,我本就不该存在的,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毫无意义,像一颗小小的尘埃一样,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肯定也都是没有意义的。”
“凭我……又能做什么呢?”说着,解琳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地歪七扭八,镜花水月般的现实团在她眼中随着她一低头化作一粒泪砸落在脚尖,“啪嗒”一下碎裂了。
此时叶楚手握的笔尖又移到人像的眼睛上,勾勒光晕、挑出纤而密的睫毛,它又在舞着缠绵婀娜的伦巴。
“尘埃有什么不好吗?”叶楚的声音有了起伏,就像挑灯的船只悠荡在江南水乡的河道里。“在浩瀚的宇宙中我们本来就是尘埃,可即便是尘埃,也可以随风飘舞,可以沐浴阳光,在光束中显出身影,意义?活着就是意义。”
他满怀爱意地将笔尖用力停在了人像眼睛和颧骨中间那窄小的区域——解琳在那儿生了一颗漂亮的痣,不算有风韵,更没别的说法,可叶楚就是觉得好看。
“你知道吗解琳,活着本身就是足够幸运的事,别再说什么该不该存在这种话了,你已经被生下来,拥有了活的力量,就去面对一切吧,无论是这个世界的瑰丽多姿,还是肮脏丑恶,去享受、去抗争……这已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啊……”
本想任性地宣泄不满,可解琳被叶楚的一番话堵住了。感激、依赖、同情,几百几千中感情把心口挤得胀胀的、快要爆炸了。
浮浮沉沉的冰冷河水里,叶楚撑船打灯驶过来,他伸手把她拽起来、拖进来,她渴望在他怀里停歇一阵、得以喘息。
解琳脑子一热,不愿再嫉妒风了。泪珠顺着脸上的凹凸滑到唇上、渗进到嘴里的泪又苦又咸,她却将被泪水润湿的嘴唇送过去、吻上了叶楚的嘴角,她也让他尝尝泪水的滋味,叶楚却觉得这是甜的。移过去半寸,两颗灵魂贴在一块了,叶楚手里的六角铅笔清脆地落地滚出老远,他还没来得及画她的嘴巴。